燕西風雪如刀,在這種天氣下趕路,不僅是對身體的考驗,也是對意誌的考驗。
霍翎特意換了一件長至腳踝的鬥篷。
黑色鬥篷厚重而寬大,能將她整個人牢牢裹住。
霍翎係好鬥篷,抬手戴上兜帽。寬大兜帽垂落,遮住她大半張臉。
她回頭看了眼無墨,確定無墨也穿戴整齊,朝方建白點了點頭。
“我們出發吧。”方建白道。
霍澤和方氏站在旁邊送彆,看著屬於長姐的駿馬遠去,霍澤下意識往前跟了幾步。
“阿姐,你一定要平安回來!”他大聲喊道。
馬上的人沒有回頭,隻是舉起馬鞭朝他揮了揮。
距離今年第一場初雪,已過去兩月有餘,一層層積雪凝固成堅冰,馬蹄踩在上麵,一個不注意就會打滑。
好在霍翎三人的騎術都不錯,沒有出現什麼意外。
三人這一路除了晚上進驛站休息,其它時間都用來趕路,午飯就隨便吃些乾糧應付。這讓他們比預期還早了半天抵達常樂縣。
許是打了勝仗,常樂縣瞧著又恢複了以往的熱鬨,前麵有很多人在排隊等待進城。
霍翎三人牽著馬,彙入排隊的人流。
“沒事吧。”
霍翎伸手扶了方建白一下。
他們三人中,狀態最好的是霍翎,狀態最差的是方建白。這倒不是因為方建白的身體素質最差,而是他多趕了一倍的路。
方建白努力擠出一抹笑:“就快到了,我還撐得住。”
霍翎道:“等進了城,得找個大夫給你看看,免得留下什麼後遺症。”
方建白這下笑得沒那麼勉強了:“哪兒有這麼嚴重。”
不遠處,一個在隊伍裡巡視的士兵瞧見方建白,連忙跑去向自己的隊長稟報。
等終於排到霍翎三人時,已是過去了小半個時辰。
無墨取出自己的戶牒,剛要遞給麵前的士兵,一隻手從士兵身後伸出,猛地抽走了無墨的戶牒。
身材高大魁梧的中年男人穿著明光甲,隨意掃了眼無墨的戶牒,似乎不太感興趣,又給無墨丟了回去。
他的目光掠過方建白,停在霍翎身上。
“這位姑娘,你的戶牒呢?”
霍翎不認得來人,卻不難猜出來人的身份。
能在城門口攔下霍世鳴的親信,就足以說明城門口有對方的人。
那麼,對方能在自己進城時趕過來,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在這種情況下,反抗是無用的,進城查驗戶牒本就是朝廷規定。尤其在戰時,進出更是嚴格。故意不讓城門士兵查看戶牒,隻怕轉頭就要被冠上“羌戎諜探”的罪名。
霍翎將自己的戶牒遞了過去。
何泰低頭一看,頓時笑了:“原來是霍姑娘。”
“我原以為方侍衛是去搬救兵了,沒想到方侍衛竟然把霍姑娘請了過來。”
他話語戲謔:“難不成,方侍衛搬來的救兵就是霍姑娘?”
何泰身後的親衛附和道:“說不定還真是這樣。”
“噢?”何泰扭頭看去。
親衛擠眉弄眼:“將軍,霍校尉的長女可是我們燕西出了名的美人。大家都知道將軍是個憐香惜玉的,說不定……嘿嘿。”
此話一出,其他親衛的笑容也變得曖昧起來。
方建白頓時受不了了,上前一步攔在霍翎麵前,直視何泰:“何將軍,這就過了。戶牒你也查完了,現在可以把路讓開了吧。”
何泰哼了哼,壓根沒用正眼瞧方建白:“誰說戶牒已經查完了?戶牒確實沒問題,這鬥篷下的人卻未必就是霍姑娘。為了城中安全著想,霍姑娘,請摘兜帽吧。”
方建白還要再說什麼,霍翎攔住了他,另一隻手握住兜帽邊沿。
帽子滑落,一張略顯狼狽卻難掩風情的容貌闖進眾人視線。
即使是風流成性、見多識廣的何泰,也在第一時間愣住。
“何將軍,可以把我的戶牒還給我了嗎?”
美人清冷如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何泰幾乎是下意識照做。
霍翎收好戶牒,重新戴上兜帽。
眼看著霍翎三人離去,何泰的親衛低聲道:“將軍,我們這就放他們走了?”
何泰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光天化日的,本官攔下他們又能做什麼。況且那方建白是端王的人,總得給端王一些麵子。”
眺望著霍翎遠去的身影,何泰摸了摸下巴,也忍不住嘀咕起來:“霍家讓這位小美人來常樂縣,不會真是為了討好我,讓我放霍家一條生路吧?”
不施粉黛就能美到如此程度,要是精養在他的後院裡,再好好打扮一番,那得是何種風情。
這麼一想,何泰突然覺得,如果霍家真願意獻上這位小美人,他也不是不能手下留情。
***
入了城後,霍翎三人直奔縣衙。
霍世鳴原本是住在軍營裡,但軍營條件簡陋,不適合養病。在端王的允許下,霍世鳴第一時間被送來了縣衙。
這也是方建白敢保證不會讓何泰鑽了空子的原因。何泰還沒那個膽子,敢在端王住的地方下毒手。
常樂縣是軍事重鎮,又隸屬前線,縣衙遠比永安縣的縣衙高大、堅固。
若不是上麵掛了縣衙的牌匾,興許霍翎都要以為這是什麼軍事堡壘了。
霍翎誇道:“常樂縣這縣衙修得真好。”
無墨順著霍翎的目光看去,心中疑惑:這縣衙哪裡好了。永安縣的縣衙已經舊了,這裡看起來比永安縣的還要簡陋破敗。
方建白卻是附和起來。
見無墨不解,方建白解釋道:“常樂縣衙平日用來辦公和居住。”
“到了戰時,如若常樂縣被敵軍攻破,縣衙中人也能據此地進行抵抗,不至於束手就擒。”
無墨恍然,原來這縣衙還兼顧了軍用。
如果從軍事的角度來看縣衙,那這如堡壘一樣的造型就非常實用了。
說話間,三人來到衙門門口。
衙門守衛認得方建白,又聽霍翎報上身份,笑道:“端王殿下早就吩咐過,若是方侍衛帶人回衙門,不用向他稟告,可以直接入衙。”
方建白唇角抿起,神情緊繃,這幾日刻意壓下的念頭又再次沸騰翻湧,衝擊得他那本就到了極限的身體愈發搖搖欲墜。
但他還是強行穩住了身形,先送霍翎去霍世鳴那裡。
縣衙西側,一處僻靜的院落。
霍世鳴已昏迷整整六日。
這六日裡,因傷口太深太重,他半夜發過一次高熱。
好在有親信在旁邊盯著,第一時間察覺到不對,又及時找來軍醫,用儘各種辦法,總算把體溫降了下去。
但也不知是不是受到了餘毒的影響,霍世鳴一直沒有蘇醒的跡象。
多日不曾通風的屋裡,散發著一股濃重沉悶的草藥味,隱約間還有一絲未曾消散的血腥味。
霍翎推開房門,獨自一人走進屋裡,來到床邊。
明亮的陽光照亮屋子一角,借著光線,霍翎看清了躺在床上的霍世鳴。
黝黑的皮膚掩不住青白的臉色,唇角乾裂泛紫,肩膀處纏滿了紗布,光是看著那一層又一層的紗布,就可以想象出大戰的慘烈。
此刻的霍世鳴,哪裡還有出征之日的意氣風發,倒給人一種英雄末路的蕭索淒涼。
霍翎心中酸楚。
她坐到床邊,將自己的雙手反複搓熱,才牢牢握住霍世鳴的手。
“爹,你受苦了。”
床上的人無法回應她。
隻有吹過庭院的風發出嗚咽之音。
一陣接著一陣,如泣如訴。
“你常對阿澤說,不要忘記祖父的遺願,不要忘記霍家的祖訓。難道你自己就先忘了嗎?”
霍翎重複著那已經刻入記憶深處的話語。
“要讓霍家重返京師,要收複當年霍家鎮守的城池,讓燕雲十六州重新回到大燕版圖,這不是你畢生所願嗎?”
“現在第一個目標離我們已經很近了,你舍得在這個節骨眼上走嗎?”
“而且……”
屋內話音一頓。
霍翎低下頭,額頭抵住霍世鳴粗糙的手掌,呢喃道:“我還沒來得及向你證明,我才是這個世界上最像你的人,還沒來得及獲得你更多的認可……”
似乎被什麼東西輕觸了一下,霍翎先是愣住,而後才意識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