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雙死(1 / 2)

“自從我在仙魁遊街見到你的第一眼起,就有人告訴我,琉玉小姐是陰山氏最尊貴的大小姐,與我們這樣的人有雲泥之彆。我年少不屑,直到第一眼見到你,才知道金枝玉葉這四個字怎麼寫。”

“陰山琉玉,你竟也有如此落魄的一日。”

仙都玉京一夜風雪,霧影山積雪三尺。

琉玉陷在鬆軟的雪地裡,心下半寸的致命傷汩汩湧出鮮血,浸透了身下的泥土。

微微動了動眼球,琉玉的視線越過烏衣青年手中淌血的劍尖,望向他身後的人影幢幢。

南陸昆吾、東極暘穀、西境虞淵——大晁仙家世族中出類拔萃的後輩來了不少,身影立在蕭瑟風雪中,連成黑壓壓一片。

琉玉略略掃過,便在其中看到了不少年少時曾跟在她身後曲意逢迎的熟悉麵孔。

“說這些沒用的做什麼。”

人群中的一名年輕女郎冷聲打斷。

“陰山琉玉,法家刑名之術有多厲害你是知道的,在燕無恕動手之前,勸你還是將檀寧的下落交說出來,鐘離家會保你性命無虞。”

“她不會交代的。”

烏衣勁裝的青年蹲在琉玉身側,指尖捏住她鬆軟如春鴨的脖頸,仔細端詳著琉玉臉上那些猙獰扭曲的疤痕。

“為了阻止彰華公子借這樁婚事挾持檀寧,掌控檀寧背後的陰山氏舊臣,陰山琉玉這樣愛惜容貌之人,竟願意將自己的臉劃成這副模樣,可見根本不打算活著回去。”

嘴上這麼說,但下一刻,琉玉便感覺到一陣劇痛在體內轟然炸開。

從心下一寸侵入的劍氣在五臟六腑衝撞,如無數刀片攪得內裡血肉模糊,琉玉咬緊齒關,但身軀仍不受控製地劇烈發顫。

“不過我很好奇。”

頭頂傳來的聲音噙著一點笑意。

“當年仙都玉京誰人不知,自從檀寧被你父母收養後,你與她便勢如水火,為了九方彰華,你們更是爭風吃醋不斷——你今日來搶婚,恐怕亦有幾分私心吧?”

枕在冰冷血水中,琉玉隔著呼出的白霧望向遠處山腳下的仙都玉京。

她在陰山氏最鼎盛的歲月裡長大。

她的父親陰山澤是被稱作“仙京風流,公子澤獨占八鬥”的陰山氏次子。

母親南宮鏡雖是出生於沒落世族,卻手腕強悍,她在夫君的支持下先奪族長權柄,而後又替陰山氏廣開財源,招攬家臣,最終令陰山氏在大晁全境的眾多世家中脫穎而出。

而傾全族之力培養的琉玉也並沒有讓家族失望。

五歲開炁海,十三歲入靈雍學宮,十六歲便在靈雍仙道大會上摘得魁首。

仙魁遊街那一日,玄鶴開道,紫鸞隨行,白玉童吹笙鼓篁,就連遠在中州王畿的少帝都慕名親臨,逞論圍繞著她仙台金車下的那些世家子弟,簡直難以計數。

世家中的世家,貴女中的貴女,琉玉生來便不知人間疾苦為何物。

在陰山氏覆滅前,她的人生僅有一件憾事。

——就是不能將檀寧這個討厭的妹妹趕出家門。

檀家是陰山氏的家臣,檀寧是忠烈之女。

從檀寧和她母親踏入家門開始,所有人都要她善待忠臣家眷,方顯大家風範。

可琉玉討厭她虛偽的柔順溫馴,討厭她在背後向母親告狀害她受罰,更討厭她母親柳娘曾試圖勾引父親。

所以,琉玉在得知檀寧喜歡自己的青梅竹馬後,她便處處與檀寧作對。

學宮切磋時,琉玉當著彰華的麵令她慘敗丟臉;彰華受傷時,琉玉故意使喚彰華跑腿令她心疼;兩人獨處時,琉玉暗中施咒打翻硯台,弄汙她精心挑選好幾個時辰的新裙裳。

她曾那麼憎惡檀寧。

可到最後,陰山氏覆滅,仙都玉京那些曾對她阿諛奉承的世家子弟如鳥雀散去。

她與檀寧,竟成了彼此最後的依靠。

“——不過,你該不會到現在還喜歡彰華公子吧?”

烏衣青年的嗓音裡壓抑著一種古怪的愉悅,目光緊鎖在琉玉的臉上,咬字因興奮而微微發顫。

“當年天門之戰,就是你和檀寧爭了這麼多年的彰華公子,這個你爹娘手把手教出來的徒弟,用你爹娘傳授的一身劍法,絕了他們兩人的性命呢。”

雪落在琉玉漸漸失焦的瞳孔上,耳畔有刺耳的嗡鳴拉響,蓋住了青年惡劣的低語。

恍惚浮現出的,是陰山氏覆滅那一日的兵荒馬亂。

她從千裡之外的北荒九幽奔襲而來,陰山氏本家已是屍骸遍野,怨血化土。

而那個從來修行憊懶、隻知耍小心機與她爭寵的妹妹檀寧站在陰山氏的護法大陣上,烏黑如瀑的青絲眨眼銀白如雪,俏麗清秀的麵龐瞬間枯老如樹皮。

“你怎麼才回來!”她滿麵淚水,似發泄般地對琉玉哭喊,“爹娘死了!大家都死了!我護不住!姐!我為什麼誰都護不住!”

琉玉緊咬的齒關如洪水決堤,鮮血噴湧如泉,灌入鼻腔中嗆得肺部急劇收縮。

或許是怕她真死了,落在脖頸的指力減輕幾分。

冷霧鑽入肺腑,這才將琉玉的思緒重新拉回了霧影山的風雪中。

方才的那名年輕女郎踩著鬆軟積雪走來。

“既然問不出東西,就彆在這裡浪費時間,我會帶她回鐘離家,你們也可各自回去複命。”

看著汙雪中的少女,她眉間緊蹙,居高臨下道:

“為了替陰山氏複仇,你蟄伏十年,哪怕被無數仙家世族圍剿至絕境,也能拚著最後一口氣絕地反擊,沒想到最後竟是為了救一個年少時就與你不對付的妹妹而前功儘棄,真是愚蠢——”

年輕女郎伸出的手被一柄刀鞘攔在了半途。

那女郎眯了眯眼。

“你什麼意思?”

烏衣青年咧嘴一笑:“人是我抓到的,怎麼也輪不到鐘離氏將人帶走吧?”

“你抓的?”

那女郎似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事。

“鐘離氏七十九人,相裡氏五十八人,就連九方氏的精銳也折了二十三人——若非我們將她逼到強弩之末,你碰得到陰山琉玉半片衣角?”

鐘離氏的年輕女郎語帶告誡地盯著他。

“彆以為我不知道你腦子裡都是什麼齷齪念頭,當年在靈雍學宮人家就沒正眼瞧過你,你以為你如今給世族當看門狗被賞了點權力,就能隨意折辱陰山氏的大小姐了?彆忘了,她在九幽還有個妖鬼夫君呢。”

燕無恕麵色微僵。

他修法家刑名之道,手段殘暴,百無禁忌,臉上鮮少出現這樣的畏意。

但誰讓她口中的那個人是墨麟。

照夜一百三十七年,在無色城橫空出世,被妖鬼們奉為尊主的——妖鬼墨麟。

妖鬼非妖,也非鬼,乃是四百年前邪魔肆虐大晁時,與人族結合留下的血脈。

這些繼承了邪魔血脈的妖鬼,以及他們的人族母親,曾一度被認為是大晁的恥辱,應該隨著照夜元年的開啟,一並掩埋在那段逝去的屈辱歲月裡。

——直到一把無量鬼火,將蓄養了無數妖鬼奴隸的無色城燒成了人間煉獄。

墨麟拎著無色城副城主的頭顱,踏著滔天鬼火,一力衝破了仙家世族的圍剿,於北荒九幽建立起一座妖鬼城池,從此與大晁的世族仙家分庭抗禮。

這個卑微低賤的妖鬼,就這樣從暗無天日的無色城走到了仙都貴人們的麵前。

甚至,連出身高貴的陰山琉玉也在兩域議和那日遙遙一指,自願與墨麟締結婚約,遠嫁九幽。

燕無恕眼中邪氣漸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