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在靈雍學宮時我便發過誓,若我有朝一日出人頭地,絕不會放過那些曾經將我尊嚴踐踏於足下之人,她今日有此下場,都是她從前眼高於頂的報應!”
神情陰鷙的青年近乎癲狂,但琉玉卻在這啖肉飲血的目光中笑了一下。
為了潛入仙都玉京,她早已自毀容貌,可這一笑,又讓燕無恕想起了當年仙台神轎初見,少女神色間帶著養尊處優之人特有的饜足慵懶,裙袍上的蹙金蝶映著暮春晴光,幾欲振翅。
在燕無恕的片刻晃神中,琉玉歪頭望著他,笑問:
“——你誰啊?”
燕無恕瞳孔驟縮。
“陰山琉玉!!你找死!!!”
“燕無恕!”
人群中有人高聲喝止。
“彆忘了此行各家域主的囑咐!陰山琉玉不能死!”
又有人道:“九幽的態度還未明確,起碼要等墨麟公開廢除陰山琉玉的尊後身份後才能殺她!”
燕無恕死死盯著琉玉的臉,目眥欲裂:
“我便是將她囚做傀儡,為奴為婢,讓她生不得死不成,九幽墨麟又能奈我何!他敢跨過妖鬼長城來取我性命嗎!”
話雖如此,懸在半空的那一掌卻仍好似被一種無形的威懾製住,遲遲不敢落下。
琉玉覺得好笑。
她與墨麟成婚百年,夫妻感情不睦世人皆知,十年前離開九幽時,更是毀了結契書昭告天下,兩人從此和離,各不相乾。
即便如此,他們依然畏懼墨麟至此,不敢輕易殺她。
而就在燕無恕舉棋不定之際,蟄伏良久的琉玉抓住他的一瞬破綻,猝不及防從雪中起身猛撲——
“小心!”
燕無恕回過神來,驚覺自己大意。
但他倒也並不慌亂,因為他很清楚,琉玉已是強弩之末,絕不可能傷到他半分。
——本該是如此的。
就在此時,一陣淒清鈴音毫無征兆地自琉玉懷中驚響,傳徹霧影山。
叮鈴。
叮鈴。
伴隨著這道清越鈴音而來的,是自蒼穹覆壓而下的、令在場眾人幾乎無一能反抗的【勢】。
勢,乃武者炁海所化氣場。
有出身高貴者,如在場的仙家世族子弟,每個人都會傳承自家獨特的【定勢】;也有出身草根者,如燕無恕,憑自身天賦也能自創出獨屬於自己的勢。
但還有千萬裡挑一的鬼才,不僅能獨創定勢,還能將勢存於法器之中,違逆天地法則,借勢於人——
就如此刻從琉玉懷中飄出的那枚山鬼龍鈴。
連琉玉自己都未曾料到,那個人送她的這枚山鬼龍鈴裡,竟不知何時封入了一道勢。
可惜箭在弦上,琉玉無暇多思。
眾人隻見血衣斑斑的少女如一隻抵死反抗的野獸撲來,趁眾人被鈴音壓製之時,她死死咬住了比她強大數倍的獵人。
被咬斷的喉管發出僅兩人能聽見的脆響,下一刻,脖頸動脈處的鮮血噴濺而出,如大雨澆了少女一身。
群鴉掠過深林,霧影山疾風陣陣。
一切發生隻在刹那,在場的世族仙家的子弟皆瞠目結舌。
他們自幼修儒道法兵四家之術長大,何曾見過這樣不體麵的招數?
尤其這個人還是陰山琉玉。
那個從前被盛讚為“巫娥出峽,宓女淩波”的……陰山琉玉。
躺在血泊中的烏衣青年臉色灰敗,喉嚨裡溢出咿唔不清的低吼,無處借力的雙腿胡亂蹬了幾下。
但直到斷氣,他也並未擺脫那鈴音加注於他身上的勢。
燕無恕死了。
琉玉也支撐不住,力竭倒地。
少女笑了笑,露出一排染血的牙。
十年死生顛沛,體麵何足掛齒。
雖然她壓根不記得這人是誰,不過看他一副恨海情天的模樣,乾脆就隨她一道赴死好啦。
翻了個身,琉玉望向遠處的城池樓闕。
風雪茫茫,霧影山的山腳下,就是琉玉最熟悉的仙都玉京,無數次午夜夢回,她最思念的地方。
可爹娘死了。
她的家不在那裡。
感受著生機一點點消逝,琉玉忽而生出了一點微妙的憾然。
人間事,一步錯,步步錯。
若她當初不那麼年少氣盛,為給陰山氏爭一口氣而嫁去九幽,或許就能在陰山氏被圍剿時及時馳援。
若她嫁去九幽後不因心中鬱結而不問世事,或許就不至於對大晁的局勢一無所察,錯將敵人當做可以信賴的同盟。
若她與墨麟成婚的百年裡,正眼瞧一次那個妖鬼夫君——
借勢如借命,也不知被她借走那麼多勢的妖鬼,如今死在了哪個旮遝。
最後一口氣在霧影山的風雪裡消散。
琉玉輕輕闔上了雙眼。
*
或許是怨氣太深,琉玉發現,自己死後竟魂靈未散,乘著仙都玉京的風雪自九天飄落人間。
她看著眾人帶著她的屍首回到仙都玉京。
看著得知她死訊的檀寧和老仆哀慟欲絕。
甚至看到九方彰華親自替她斂屍,於暗室中為她刻下碑銘。
還有一個最令她意外的身影。
——墨麟。
世人眼中的妖鬼墨麟,強大、狠厲,翻手為雲覆手雨。
以至於仙家世族不敢與他正麵為敵,鑄造妖鬼長城,要他立下不犯之誓,率領妖鬼永居長城以北的北荒九幽。
但琉玉身死那天,她的魂靈卻看到他一己之力斬殺仙都十二將,屠儘九方氏百餘人,在玄武道的血泊中抱著她的屍身,淚如血湧。
這個從來對她冷淡寡言,沒有半分多餘感情的夫君,亡於她死後的第十日。
就在她的墓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