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巴掌(1 / 2)

昨夜一場春雨,鄴都城內草木濕潤,空氣中泛著潮濕的土腥味。

攬諸的雙膝砸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上時,蓄了泥水的水窪飛濺,落進他布滿血絲的雙眸裡。

他卻隻盯著水窪裡破碎的倒影,眼一眨也不眨。

“——真沒想到,當年在無色城裡一身糞水的奴隸,搖身一變,也成了個像模像樣的人物。”

一雙皂靴踩過雨水,闖入攬諸的視線。

那雙腳的主人至多十六七歲的模樣,麵容白淨,臉頰稚氣未退,笑起來很像長輩會喜歡的乖巧子侄。

然而下一刻,他便抬腳踩著攬儲的肩,迫他將背躬得再彎些。

逆著光,世族少年猶帶笑意的眼底一片寒涼。

“但這也不是你殺我三名親衛的理由啊,攬諸,當年我見你餓肚子,還賞了你一碗肉,你如此恩將仇報,真是叫人傷心。”

他每說一句,便不輕不重地在紅發妖鬼的頭頂落下一掌,好似在教訓手底下不聽話的狗。

被打散的赤紅發絲垂落,遮住了攬諸的神色。

胃部因那句話而瞬間攪緊,湧上喉頭的酸水令他幾欲作嘔,他卻咬緊齒關,任憑衣襟之下的皮肉緊繃得要將他整個人撕裂,也竭力控製著這種近乎本能的生理反應。

要忍耐。

親曆過火燒無色城之戰的妖鬼,都清楚他們能有今日是多麼不易。

當年的無色城,陰山氏為城主,相裡氏、九方氏、鐘離氏這三大世家,以及代表王畿宗室的慕容氏,各出一人,任副城主之位,共同擁有這個供權貴取樂的聚寶盆。

合五大世族之力,無色城高手雲集,固若金湯,幾乎無懈可擊。

若非擁有無量鬼火的墨麟橫空出世,他們這些妖鬼永生永世都不可能離開那個地方。

但即便如此,攬諸也還記得他們為了離開無色城,付出了多麼慘烈的代價。

無色城三十萬妖鬼,至九幽時,隻餘下不到十五萬。

九幽的這些妖鬼,是被同族的血托舉上岸的。

所以——

即便攬諸對墨麟隻有山魈十分之一的忠誠,他也願意遵從這位妖鬼之主的命令。

避免與仙家世族衝突。

就是給九幽由弱變強的機會。

攬諸閉了閉眼,有無數不堪回首的記憶,從被挑破的膿瘡裡湧了出來。

他捏住發顫的那隻手,竭力保持平靜。

“……這三十鞭,你到底打不打,老子沒工夫在這兒跟你耗時間。”

世族少年眼中笑意倏然凝凍。

捏緊鞭柄的手指收緊。

不遠處的二樓茶室,帷簾之下似有人正在下棋。

啪嗒一聲。

落子清脆。

而與此同時,鬼車的車輪正碾過朱雀橋,姑獲鳥振翅疾馳,帶著車內的琉玉與墨麟駛向九方星瀾等人所在的十方街。

跟在車後的朝暝望著鬼車的方向,眸光深深。

朝鳶難得主動開口:

“你怎麼看?”

九方家的人行事從不魯莽,九方星瀾今日把事情做得這樣絕,怪怪的。

朝暝轉過頭,神色凝重地對朝鳶道:

“小姐剛才是不是,吃了那隻烤鴨?”

朝鳶:“我覺得九方星瀾有可能是衝小姐來的。”

朝暝咬著指甲:

“都怪該死的九幽妖鬼!竟敢把那種東西擺到小姐麵前!他們是故意引誘小姐墮落的!”

朝鳶若有所思:

“會不會……是仙都玉京的人擔心小姐與九幽走得太近,背叛他們?”

朝暝恍然大悟:

“他們就是故意想將小姐變成跟他們一樣的泥腿子!天哪!好歹毒的心腸!”

“……”

朝鳶從她已經無法溝通的弟弟身上收回視線,看向前方的鬼車。

車內的氣氛,似乎不太好。

自從上車之後,琉玉與墨麟就沒說過一句話。

事情還要從琉玉之前那句“給自家人撐腰”說起。

當時琉玉說那話的意思很明顯,雖說她不太待見這攬諸,但更不待見九方星瀾,這兩個人比爛,那她寧可伸手撈一把攬諸。

誰料到她剛說完,那邊的山魈就跳起來暴怒:

“尊主待你這樣好,你居然還是要幫九方家的人!簡直狼心狗肺!”

琉玉臉上的笑意迅速褪去。

罵她?

很好,踢出自家人了。

而一旁的墨麟,原本有所觸動的神色,也被山魈那一嗓子喊得理智回籠。

九方彰華是陰山澤從小手把手交出來的徒弟,也是與她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

因琉玉喜穿金裳,他便親手培育牡丹名種金縷玉。

金縷玉首端有金粉一縷暈之,繁麗豐碩,開遍世家門庭,以至於世人提及陰山琉玉,腦中浮現的便是金縷玉極儘妍麗的模樣,成就了一段才子佳人的軼事。

墨麟也見過少女閨房外,懸掛在山櫻樹上的滿樹詩箋。

世族少年們按照舊俗,在花箋上寫下辭藻繾綣的詩句,在花朝節的第一日送給心儀的女子。

那一樹的少年心意,她獨獨摘下了九方彰華的那一頁。

如無意外,她本該嫁給九方家的長公子。

而非千裡迢迢來到百花不生的九幽,做一個低賤妖鬼的妻子。

憋了一路的琉玉,終於忍不住偏頭朝身旁的妖鬼投去一道疑惑的視線。

不是吧?

他居然真的也不問問她到底要幫誰,就把她帶過來了?

她承認他是很強,萬一她要真的幫九方星瀾和玉麵蜘蛛,局麵對他們豈不是更加不利?

琉玉張了張唇,正欲開口之際——

鬼車外,姑獲鳥嘶鳴一聲,帶著獸類的尖銳怒火。

原本倚著車壁的綠衣妖鬼緩緩坐起,那雙幽暗如林壑深潭的眸子穿透鬼車,越過熙熙攘攘的人群,直逼不遠處那道飛揚而起的鞭子。

下一刻。

以鬼車為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