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鬼之主的尊榮,世無其二的美人,這一切,本該是他的囊中之物。
“這位便是尊後?”
淵天的臉上驟生三分笑意,襯得那顆血痣愈發詭異。
“尊後站得那麼遠,是嫌這內室血腥太重,還是一室妖鬼原形畢露,臟了尊後的眼?”
站在琉玉身後的攬諸冷嗤一聲。
看來這玉麵蜘蛛真是氣瘋了,都能說出這麼拙劣的挑釁。
“尊後乃七境高手,殺你都使得,怕什麼臟。”
然而他甩出自己形若八爪魚、帶著粘液的觸須,掃開滿地狼藉準備迎琉玉入內時——
“就站在那裡。”
琉玉差點破功,麵上露出前所未有的肅然,指著他怒喝道:
“不準靠近我,絕對不準過來!”
攬諸:“……”
不是!
她真嫌棄啊!
妖鬼最忌恨的便是被人嫌棄自己的妖鬼之態。
也有妖鬼會引以為傲,如玉麵蜘蛛,但更多的妖鬼,如他,如尊主這類,都極忌諱被人用厭惡的目光審判身上非人的部位。
他們生來如此,無法選擇。
旁人厭惡他們的妖鬼之態,就像瘸子被人審視那條殘肢。
可偏偏,擺出這樣一副嫌棄模樣的人是陰山琉玉。
攬諸就算再有不忿,想到她方才摁著九方星瀾給自己道歉的樣子,那點不忿也很快煙消雲散,開始很自然地替琉玉找起了借口。
他們這樣……也確實算不上好看。
這位大小姐生得花容月貌,身邊的仆從也都是清秀周正的麵孔。
驟然看到他們這樣的妖魔鬼怪……嫌棄也是正常的嘛!
她都能冒天下之大不韙,讓世族公子給妖鬼認錯,這還不算對妖鬼的善意嗎?
算了!忍了!
他忍了,但琉玉環顧周遭,卻發覺自己忍不了。
玉麵蜘蛛背後那八根觸肢足有一丈,上麵布滿絨毛,每一個關節異常靈活,兩足相碰時會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聲。
地上躺著的妖鬼屍首,有著蝙蝠的翅膀,卻沒有臉,取代五官的是蠕動的肉芽,一半被墨麟的棋子燒成了炭,另一半卻還在垂死掙紮。
就連十二儺神這邊,琉玉匆匆一瞥,看到了長著人麵的猿猴,隻剩骨架的骷髏,還有小蟲從頭發裡密密麻麻往外爬——
在場眾妖鬼,幾乎全都顯露出自己的妖鬼之態。
衝擊不可謂不大。
琉玉站在茶室門外,半步都不肯往裡麵挪動。
她沒理會玉麵蜘蛛,隻繃著臉問墨麟:
“九方星瀾已回去收拾東西,準備返回大晁,我的事辦完了,你的事呢?”
墨麟:“差不多。”
他眼尾掃過十二儺神,屬下們頗有眼見,立刻斂去妖鬼之姿,變回了平日琉玉所熟悉的那副模樣。
鬼女還昂著臉,朝琉玉露出了一個甜美乖巧的表情。
琉玉麵無表情地盯著她看。
沒用。
她已經記住了她頭頂的紫色蝴蝶結裡麵會爬出一堆蠱蟲這個畫麵了。
琉玉竭力維持著鎮定神色,輕輕頷首:
“那就回去。”
墨麟將手裡把玩的棋子隨手丟回棋盤,正起身走向琉玉時,身後響起玉麵蜘蛛陰惻惻的嗓音。
“聽聞尊主有意重整十二儺神?”
墨麟腳步微頓。
淵天也站了起來,他踩著木質地板上尚且溫熱的血,噙著淺笑道:
“還請諸位大人莫要大意——如今可不是在無色城的時候了,九幽如今,可有許多身手不凡的妖鬼,都想挑戰十二儺神,爭奪這個在尊主身邊近身侍奉的榮耀呢。”
十二名妖鬼神色各異。
他什麼意思?
該不會想趁這個機會,往十二儺神裡安排他們的人吧?
心神不寧的琉玉壓根不想再留在這個血腥味衝鼻子的地方。
聽玉麵蜘蛛還在後麵磨磨嘰嘰,她杏眸流轉,眼尾冷冷一掃:
“怎麼,你也想來侍奉?”
那張溫潤如玉的麵龐上,笑容陡然凝固。
琉玉上下掃了他幾眼,道:
“衣料雖貴,色澤材質卻與腰帶不搭,還有這茶室內的熏香,品茶忌焚香,這你都不懂嗎?畫虎不成反類犬,你還是彆學大晁人了,學也學不像。”
說完,琉玉再不停留,扶著一旁朝鳶的手快步走出了這間茶室。
直到一眾人坐上了回程的鬼車,山魈都還不能忘記玉麵蜘蛛當時的表情。
“……我真是從沒見過他那副模樣!我以前當麵罵他傻逼他都無動於衷,怎麼一句‘畫虎不成反類犬’,就崩潰成那樣啊!”
白萍汀看著呲著個大牙笑的山魈,無奈搖搖頭,瞥了一眼車內的方向才道:
“玉麵蜘蛛自詡身份與尋常妖鬼不同,喜好風雅之物,善於清談論道,骨子裡最向往的恐怕便是尊後那樣的世族修養,如今被尊後親口點評了一句學不像,自然難以接受。”
不遠處的朝暝聽了這話,忍不住譏笑:
“百年世族養出來的雍容氣度,豈是這等沒有底蘊的泥腿子能學會?”
山魈笑意微斂,挑眉道:“雍容氣度?我看你家小姐不也挺喜歡吃我們九幽廚子做的烤鴨嗎……”
朝暝本就耿耿於懷,一聽這話,那還了得,立刻與山魈爭執起來,一副要誓死捍衛世族尊嚴的模樣。
而車內就安靜多了。
這一次並非墨麟不開口,而是自上車之後,琉玉便一直在出神發呆。
窗外月升柳梢,車內燭台一縷燭火映著少女失神模樣,如玉雕神女,漂亮得有種不似真人的質感。
墨麟猜想她是因為今日所見的那一幕而不悅。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之前的舉動,即便知道她又是在嫌棄妖鬼的外表,他心中的那點情緒也淡了很多,想了想,開口道:
“你若實在厭惡,日後極夜宮的主樓,便不讓十二儺神與鬼侍進來……”
有了今日她對攬諸的維護在前,他們大約也不會有什麼怨言。
然而少女抬眸,卻用一種格外複雜的眼神打量起了眼前的妖鬼之主。
她對那些妖鬼,從來都不是厭惡。
而是怕。
琉玉雖在修行上極有天賦,但因為自小嬌養,所以怕蜘蛛,還怕蟲子,長得越醜的動物她越怕,其中最害怕的——就是蛇。
覆滿了冰冷鱗片,豎瞳一線,蛇信嘶嘶,不知何時便會撲過來用毒齒咬人一口的蛇。
兩人新婚那夜,他身上的冰冷鱗片,還有身後那若隱若現的紫黑色觸須,令琉玉至今都還印象深刻。
那麼猙獰可怕的模樣。
與他俊秀得近乎妖異的外表截然不同。
前世的琉玉對他的成見也有一部分來源於此。
她曾那樣輕視他,在他的傷口上撒鹽,更從未真正接納過他。
而前世,他卻在她墓碑前,明明遍體鱗傷,奄奄一息,還記得她嫌棄他身上的蛇鱗,於是捧了地上冰冷的雪,蓋住他身上醜陋不堪的妖異痕跡。
歎息聲夾著風雪,吹入此世的琉玉耳中。
他道——
若有來世。
要是能生得不讓你那麼討厭……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