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柔拿起一塊布料,感受著手上的輕薄軟滑,卻言不由衷道:“細看看,也不怎麼樣,大東門隔三差五就辦燈會,等尋到更合心意的布料,穿著更美的衣裳再去也不遲。”
“這還不美?”寶成不可思議地瞪著桑柔,她是眼瞎,還是心盲了。
桑柔再次說著昧心的話:“再看,還是不怎麼樣。”
“你什麼意思?跟我抬杠是不是,母親不叫我去,你也要跟我做對。”
寶成扯過桑柔手上的料子,一把塞回箱子裡,嘴裡還在負氣嘟囔:“不識貨,不給你了。”
桑柔還是喜歡這料子的,眼睛盯著在,試圖挽留:“料子雖不怎麼樣,但我母親請了幾個手藝極好的繡娘,能夠化腐朽為神奇,把這料子改一改,再添些花樣上去,保管能做成你想要的美美衣裳。”
“當真?”寶成喜歡美美的衣裳,但自己不會,家裡繡娘做的,她也不滿意,總覺得沒做出她想要的樣子。
不比桑柔,有個厲害的母親,眼光獨到,總能把桑柔打扮得美美嬌嬌,將金陵城的一乾女郎全都比下去。
“聽好了,我要那種話本裡玉兔精的樣子,腦袋上得有兩個兔耳朵,你叫你家繡娘照著話本裡的做,耳朵是粉白的,可不能選錯色了。”
“那我呢?”看著一臉稚氣又神氣活現的閨蜜,桑柔心頭暖意融融,好笑地問。
“你是桃花精。”
寶成叫外麵守著的丫鬟把她畫了好幾日的圖紙拿來,興致高昂地給桑柔展示:“瞧,是不是和你很配?我畫好這樣子,第一個就想到你。”
桑柔不得不承認,寶成針黹女工不怎麼樣,但畫衣裳這方麵,確有幾分天賦。
這般粉紗般層層疊疊又透著珠光仙氣的衣裳,是個女子都愛。
寶成是桑柔手帕交裡身份最高的一位,她來訪,董氏必要留飯,好好款待。
董氏對晚輩甚是親和,臉上始終展露笑意,不比寶成的母親雲陽郡主,喪夫多年,一門心思在女兒身上,看得太緊,難免讓寶成感到壓抑。
唯有到桑柔這裡,同桑柔母女說說話,她才能獲得些許的輕鬆和快樂。
寶成提到花燈會,還向董氏抱怨桑柔不想陪她,就說她送來的料子醜。
董氏看了女兒一眼,見女兒埋頭吃飯,不吭聲,維持和煦笑容:“也未必就那日的花燈節最好看,興許後麵還有更精彩的,對了,明日我府上請了戲班子,縣主不如留在這裡過個夜,看完戲再回去。”
“好啊。”寶成求之不得。
董氏想得周到:“我這就給雲陽郡主寫帖子。”
“還是嬸嬸您好。”寶成眼裡充滿感激。
是夜,寶成沒有睡客房,而是和桑柔擠到一張床上,悄悄說著體己話。
“好啊,我說你怎麼奇奇怪怪,不願意出門,原來是心上人來了,舍不得錯過。”
寶成忽然冒出陰陽怪氣的話,桑柔不解,目光一轉,看這位密友才更奇奇怪怪。
寶成撓桑柔癢癢肉:“你還裝,我都聽到了,晉世子就在你家做客,近水樓台先得月,你這回可要心想事成了。”
桑柔彆的不怕就怕癢,被寶成毫無章法地上下其手,又是咯吱窩又是腰肢,撓得她受不住,發出的聲音也是零零落落。
“彆,你停手,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對他沒那心思了。”
“才不要信你的,你心口不一,前些日子還給我去信,說到那日郊外的事,還說大家都隻記著桑翹,都想把桑翹和晉世子湊做對,那信我還留著,要不要找來給你。”
寶成有理,聲也高。
桑柔麵上臊得慌,忙把密友小嘴捂住,阻止她說出更多難為情的話。
那日郊外,絢爛至極的杏花雨,迷了桑柔的眼,兒郎英挺偉岸的身影,深深印刻到她心裡,自此著了魔。
卻從未想過,得償所願後,又該如何相處。
那樣一個冷心冷肺,心機深沉的男人,走的是封侯拜相的強權之路,一路上傾軋撻伐,血染征途,又哪裡來的閒暇再去顧及兒女私情。
娶妻,也不過為了綿延子嗣,以及枕戈待旦時的一點樂趣。
過去的桑柔自恃貌美,偏要和桑翹爭上一爭,最後爭贏了,但也輸得徹底。
到死,她也沒能贏得晉擎的傾心以待。
到死,那個天生寡情的男人也隻是擁著她逐漸冰冷的身子,落下了那麼一滴可有可無的淚。
那淚落到她唇上,漸漸滲透,她隻覺得鹹濕,再無任何感覺。
要知道,晉擎用了多年的戰馬死了,他可是落了不止一滴的淚。
桑柔軟軟靠在床頭,目光縹緲,像是落在寶成臉上,又像神遊天外,直到寶成一聲聲喚,她才緩了過來。
“那信,你還我,我不想要了。”
寶成看桑柔這樣更像賭氣,愈發覺得自己這位密友對晉世子情根深種,她若不幫一把,對不起這般真摯友誼。
說來,她和晉世子還沾著親,帶著故呢。
翌日,寶成難得起了個大早,趁身旁的桑柔還在睡,她悄悄掀開被子,踩軟鞋到外間,叫來自己的丫鬟明柳,要她去尋個人,帶個話。
明柳跟著主子來了桑家不知道多少回,桑家快成她第二個主家,她識得桑家人,桑家人對她也好聲好氣,引她到了清暉園。
晉擎有晨練的習慣,明柳到時,他人已經在院子裡練拳,諶武把話傳到,問是否應約。
寶成縣主的母親雲陽郡主,是天子堂姐,太子的堂姑母,皇後也得喚她一聲姐姐。
按輩分,寶成自然成了晉擎的小輩。
見也可,不見,也無可厚非。
最終,晉擎淡聲一個字:“應。”
桑柔醒來時,寶成已在她妝囡台前好一通忙碌,將她今日要戴的首飾,要穿的衣裳全都備好了。
就連早食,也不準她吃多,說吃多了,胖了穿衣裳不好看。
她再吃多,又能吃多少,還能一口吃成大胖子不成。
不過桑柔後半夜做了噩夢,夢到晉擎,導致早晨胃口減退,如了寶成的意。
至午後,桑家幾乎所有人去台子那邊看戲,寶成卻突然興起,說要去水榭逛逛,桑柔唯有作陪。
到了水榭,依著欄杆,寶成看到水麵上一對對色彩炫麗的鴛鴦,注意力被轉移,看得津津有味。
“可真好看。”
這些鴛鴦都是桑有為從外地購來,借以他和董氏夫妻情深,桑柔從小看到大,湖裡的鴛鴦也換了一批又一批,早就看膩,毫無觸動。
百無聊賴,桑柔正要四處走走,忽然湖邊傳來一聲慌張的大喊:“不好了,十一少爺落水了,來人啊,救命啊!”
十一少爺,三叔家的獨苗苗。
真是哪哪都能遇到事。
岸邊快要哭岔氣的幾個丫鬟,竟無一人會泅水。
桑柔本不想管,可事態緊急,她卷起袖子,把裙擺也往腰邊紮好,縱身一躍,利落入了水裡。
這一幕,正巧被過橋而來的晉擎看到,他身邊伴著諶文。
諶文頗有閒情地揶揄:“這位九小姐水性瞧著不錯。”
閨閣女子,會泅水的,少之又少。
寶成縣主看傻了眼,她趕緊跑過去,到了湖邊,就見六七歲的小男孩被桑柔雙手托了上來。
她和丫鬟幫著接過男孩。
一轉身,寶成彎腰,正要把仍在水裡泡著的好友拉上來,卻不料,還沒碰到桑柔的手,桑柔的身子就重新沉入水裡。
六七歲的男孩,對於十五歲的桑柔,算是重物,她使出全力把人托上岸,正要一鼓作氣躍出水麵,小腿一陣抽搐,使不上勁了。
水灌入耳鼻,桑柔無比難受,整個人猶如斷線的木偶,直直墜了下去。
寶成瞧著桑柔似是不好,心急如焚,奪目望去,瞧見晉擎就在橋上站著,連忙大喊:“世子,你快救救琢琢,她,她上不來了。”
見晉擎偏頭,對身旁的諶文說著什麼,似乎要他下水,寶成喊得更急:“不,你不能讓他下去,必須是你才可以,隻有你才能救。”
寶成再不懂事,也知男女大防,諶文隻是晉擎身邊的侍衛,他若下水,救了還不如不救,更何況桑柔心係的是晉擎,隻有晉擎把桑柔帶上來才最妥帖。
諶文一臉無辜,也在遲疑。
晉擎默了一瞬,低聲道了句麻煩,便如矯健的銀魚,長腿一擺頃刻間沒入湖裡。
桑柔再次醒來,恍恍惚惚,仿佛又經曆了一世。
董氏熟悉又親切的吳儂軟語在她耳畔絮絮:“這可如何是好,寶成這孩子,為何非要去湖邊,他們三房沒看住孩子,是他們的過失,卻把我兒拖累了,你這孩子也是實在,就不能裝不會啊……你爹是次子,比不得你大伯,桑家由你大伯承襲,可我兒,總不能,總不能委屈了你,哎,都是什麼事兒,本來不想了的......”
見女兒心不在焉,顯然沒把她的話聽進去,董氏不禁有點惱:“以後可不能這樣由著性子,尤其嫁人後,到了婆家,一言一行都要注意,不然將來吃了苦,受了罪,再來哭訴就遲了。”
誰料,桑柔接下來的話讓董氏心頭一梗,愈發堵得慌:“我的兒,你不嫁晉世子,還能嫁誰,府裡可都傳開了,晉世子把你抱上來的。”
“又沒有失身,為何要嫁。”桑柔回得乾脆。
她賠了一輩子,為個男人蹉跎一生,也失意了一生,求而不得的苦,她已經不想再嘗。
董氏急了:“沒有失身,但他抱了你,你名聲要不要了,你這孩子怎麼回事,反反複複,一會兒一個主意,就是不聽勸。”
董氏以為女兒腦子進水,糊塗了,還沒轉過來,既無奈又心疼。
桑柔沒什麼情緒道:“母親,倘若祖母派人來問,您就說是青芷將我救上來的,和晉世子沒有半點乾係。”
桑柔身邊的丫鬟,唯有青芷會泅水,能夠把府裡的人糊弄過去。
聞言,董氏反倒更懵了,還有點納悶。
“你這又唱的哪一出?青芷當時又不在,再說瞞得過所有人,又如何向那晉世子交待,分明是他將你撈上來的,你卻不感念恩情,還想一筆抹殺。”
晉擎可不是會吃悶虧的主,淮南總兵一句晉世子貌美更似女子的戲言,就被當時不過十四五歲的晉世子揍得半死不活,臥床躺了好久。
身為晉擎枕邊人的桑柔,自然比董氏更了解他。
“他若想娶我,不必我說,他自會認下,可母親,從我昏迷到醒來,也有三四日了,您可見他有何反應。”
“是的呢,隻顧著你,倒忽略了他那邊是個什麼態度。”
晉擎想要美人,哪裡得不到,但娶妻,必然講求門當戶對,也更看重女子的品德修養。
女兒這遭落水,算是失了先機,若晉擎把女兒想成那種為了引他關注故意自毀的心機女,還不知道會如何反應。
“那該如何是好。”董氏難得沒了主意。
桑柔卻覺得沒必要:“母親彆慌,晉世子何等聰穎,還能猜不到我的用意,我一個女兒家都不在意,更主動為這事做了穩妥善後,他又何須介意。”
她落水又不是故意賴上男人。
然而,大多數人更傾向於,九小姐救十一少爺的同時,趁機賴上晉世子,一箭雙雕,一舉兩得。
即便桑有為一怒之下懲罰了幾個嘴碎的下人,但堵得住嘴,堵不了人心。
桑翹更是怒氣衝衝地找上門,指責桑柔不擇手段。
“桑琢琢,我真的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得了便宜還賣乖,你還是不是人了。”
不等桑桑反應,桑翹情緒失控,哇的一聲哭得不能自已。
“你知不知道,我從小就盼著,盼了多久,終於有了希望,可一個沒留神,就被你截胡了,你截胡也就算了,居然還不珍惜。你不想嫁,又做什麼要落水,你明明會泅水,為何等到世子表哥路過,你又不會了。”
桑柔頭一回見到桑翹哭得這麼毫無形象,悲痛欲絕,看她也沒那麼討嫌了,緩和了語氣:“我若說我並非故意,我那時就是腿抽筋,你信不信?”
桑翹當然不信,她覺得桑柔就是故意的,故意跟她做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