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擎對女子的興趣不大,乍見桑柔,難以避免地被此女少見的美貌觸動,但也僅止於欣賞,彆的心思,有那麼一點,但不多。
反觀桑家,對他的興致更大,想要與晉家結親的意圖也很明顯,他看破不點破,放一點鉤子出來,足以攪亂一池春水。
再如何貌美的女子,在晉擎眼裡,還不如案桌上的錘目紋黃銅鎮紙來得有趣。
以及西側牆麵上的煙雨行舟圖。
畫上一條清江,一葉扁舟,一纖長窈窕的女子,持傘立在船頭,飄飄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原本,晉擎欣賞的是這幅畫展現出來的淡泊意境,卻聽得諶武呀的一聲,嘖嘖道:“這女子,世子您仔細瞧,這女子像不像那位九小姐?”
晉擎眼眸一轉,將注意力落到姣好清麗的女子身上,遠山眉黛長,細柳腰肢嫋,灼若芙蕖出鴻波。
目光定在了畫上,晉擎腦子裡卻浮現出桑柔如詩如畫的嬌顏來。
的確很像。
晉擎仿佛不在意:“是又如何?桑二爺愛女心切,將女兒的畫像擺在書房,又有何礙。”
可這書房如今是爺在用,那桑有為打的什麼心思,一目了然,未免太可笑。
根基淺薄的官宦之家,行事作風,果然小家子氣,想把女兒嫁入晉家,做世子夫人,誰給他們的臉,也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有沒有那個資格。
諶武萬般瞧不上,獻言道:“世子,江南有十幾州,光是上州刺史就有三個,我們沒必要在這裡浪費時間,他們桑家人不識趣,有機會不懂得抓住,我們何必再給他們好臉,換個地方,或者去往江北,江東,總有屬意的人選。”
晉擎視線仍落在畫上,但並不專注,神情飄忽,似在遙想,良久,薄唇微動:“我並不想在此事上浪費過多時間。”
再到彆的地方,一去一來,又要耽擱不少時日,且他既然來了,就沒想空手而歸。
諶武勸不動,直言道:“可我看他們,更想招世子做女婿。”
家底不夠的小門小戶,更會審時度勢,與其把希望寄托在看不見摸不到的天子身上,還不如眼前這個實實在在,手握兵權的世子來得實惠。
放眼天下,縱觀各州侯,最年輕有為,最被看好的梟雄人選,非世子莫屬。
諶武與有榮焉,隻覺世間的女子,哪怕公主,也配不上自家世子。
然而,不過半日的工夫,桑有為急匆匆跑來:“是我大意,沒收拾乾淨,屋裡剩了些私人物件,請世子容我取出來。”
晉擎淡聲道:“無妨。”
桑有為進去得快,出來也快,手捂著袖口,尷尬地笑,嘴裡猶道:“世子有何需要,儘管提,但凡我能做到,當儘力。”
說罷,匆匆告辭。
諶武進到內屋轉了一圈,頗為訕訕地對晉擎道:“那畫,不見了。”
“無論何事,未窺見全貌,不要輕易下定論,”晉擎看向諶武,:“你以為,桑家哪位小姐,更適合做世子夫人。”
沒料到主子如此一問,諶武怔了一下,隨即有點慌:“世子可不能自貶身價,桑家,無一女堪配世子。”
晉擎笑了一下,淡如輕煙,轉瞬即逝。
“話也不可說得太滿。”
諶武又是一愣,一時啞然。
世子年歲漸長,人也越發深沉,一言一行,叫人越發捉摸不透了。
“諶文呢?叫他打探消息,他倒是樂不思蜀。”
諶武忙低了頭:“屬下這就去找,世子息怒。”
此時的諶文,剛把一小丫鬟逗得喜笑顏開,套了不少話,正要回清暉園。
路過花園,諶文從假山那邊甬道走出,就被一清脆女聲喊住。
“那邊高個子,你站住,我家小姐紙鳶掛樹上了,你趕緊爬上去,幫小姐撿下來。”
諶文不自覺地左看右看,身旁沒人,說得應該就是自己了。
但諶文並不想搭理,腳步未停。
卻不想那丫鬟跑過來,胸脯起伏,仰著腦袋:“你這人,怎麼回事,叫你---”
瞧見男子容貌,丫鬟頓時紅了臉,話梗到嗓子眼,半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諶文生了雙招人桃花眼,隨手持一把折骨扇,長身清矍,白衣勝雪,頗有風流名士的儀態。
“姑娘說的可是在下,在下個頭雖高,但高不過這樹,恐怕力有不及。”
“我---”丫鬟喉頭裡似含了棗核,吞吞吐吐。
桑雅等不得,提著裙擺,小跑著過來,提聲道:“為何磨磨蹭蹭,還不快上去。”
話落,桑雅看清了男人模樣,一雙微微笑著的多情眼,瞧得心如小鹿亂撞。
“這位公子瞧著麵生,是來府中做客的嗎?”小姐到底比丫鬟更有修為,也更淡定,收斂了失態,儘量平靜地問。
諶文笑笑:“確是來做客的,小姐多禮了。”
接著,諶文抬頭,看了一眼高掛在樹上的紙鳶,改了口:“在下未必能拿到這東西,但儘力一試了。”
就在一主一仆的殷殷期盼下,諶文將衣袍下擺往上撩起,綁在一邊腿上,兩條袖口也往上卷了又卷,大步往樹下走去,手上的鐵骨扇合攏後,他按了機關,扇骨一頭嗖地伸出一把粗長尖錐。
諶文捏著扇子,將尖錐釘在樹上,借著這點支撐,腳下用勁,身手敏捷地往上攀登。
樹下的一主一仆早已看得目瞪口。
這時,桑柔被董氏趕到花園來曬太陽,正好撞見這一幕,本來不想摻和,可還沒轉身,就被看到她的桑雅喚住。
“九妹,你快來,有人幫我撿紙鳶。”
少與外男接觸的閨閣女子,經不住絲毫感動,有點什麼,恨不能全天下都知道,有個相貌俊秀的郎君為了她,做出怎樣了不得的行為。
桑雅不認識諶文,桑柔卻識得。
當年她為了尋子,沒少要挾諶文,若非諶文一直在她身邊保護她,她未必有那個命到達樊城。
至今回想起來,桑柔仍覺可笑。
晉擎身邊的幕僚,伴在她身邊的時日,都比晉擎要多。
桑柔不是個木頭,相反,她心思極為細膩敏感。
路途遙遙,多少個日夜,相依為命,諶文衣不解帶地守護在她馬車外,最嚴重的一次,為她擋刀,還是心口上,險些命喪荒野。
這種過命的情誼,桑柔如何能不感動,但她始終恪守婦道,嚴守底線,竭力壓下腦子裡那點危險的想法,不曾做過對不起晉擎的事。
上輩子,情字一事,太過熬人,她已經不想再碰了。
“九妹,你可知這位公子是何身份。”
桑雅眼裡的情緒,桑柔太熟悉,正因為熟悉,她才要點破:“晉世子帶了兩名隨扈進府,他們是一對兄弟,名喚諶武諶文,這位為八姐姐撿紙鳶的便是諶文。”
“原來也是個下人。”丫鬟話裡帶著雀躍。
桑雅卻是一臉失落,怎麼也不能相信,那樣氣質清雅的男人,為何會是下人。
唯有桑柔知道,諶文諶武兩兄弟,並非一般的下人。
晉擎身邊的人,無論侍奉筆墨的書童,還是張羅衣食的管事,又或貼身保護的侍衛,均乃精挑細選,大多來自江中晉地殷實人家,也有少部分從市井裡脫穎而出,譬如諶武諶文兩兄弟。
兄弟倆出身不低,來自前朝沒落貴族,隻可惜父親是個酒囊飯袋,平庸無能,還嗜賭成性,把一點家財輸得一乾二淨,無力償還,最終落到了賣妻賣兒的地步。
那時,方才十歲的晉擎隨父巡視晉地各州,正遇到諶家幾口人被債主拖走。
他並非善人,無心搭救,何況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然而路過時,和諶家兄弟對視一眼便改變了主意。
十來歲的少年,被打得鼻青臉腫,仍是倔強地昂著頭,渾身散發出不屈的血性。
正是這點未被磨難打壓消逝的血性,打動了晉擎。
晉擎少有地多管閒事,買下諶家幾人,安排在晉家各處,做工償還。
諶武諶文兩兄弟也在層層嚴峻考核下捱了過去,留在晉擎身邊,成為晉世子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晉擎對待忠心不二的跟隨者,向來大方,諶家兩兄弟年滿十五以後,他便放了他們的生契,還他們良民的身份,且賞了不少莊鋪,抬高他們的身份,將來娶妻也有更多的選擇。
當然,這些話,桑柔不可能跟桑雅細講。
四夫人對桑雅的婚事有安排,她可不想多管閒事,節外生枝。
為了避嫌,桑柔先行離開,留下桑雅一人在樹下,對著樹上已經在伸手夠紙鳶的男子,幾分歡喜,又幾分遺憾。
晉世子那樣的人物,她看一眼,就覺得自己沒戲。
可沒想到才看上了另一個,居然是世子身邊的人,更沒戲。
母親寧可把她塞給晉世子做妾,也不會讓她嫁給一個隨從。
遇到桑雅這一出,桑柔更加無心閒逛,繞了一圈就回自己院子。
才踏進正屋,裡頭冒冒失失衝出來一個人,滿頭的金珠銀翠,亮閃閃地晃了桑柔的眼。
隻看那一頭的珠翠,桑柔便知,她閨中密友寶成縣主來了。
寶成縣主等了桑柔有一陣,本就性子急,見她回了,一把將人扯進屋,碎碎念道:“你母親待你也是嚴厲,定的規矩奇奇怪怪,天氣好的時候,非要你去外麵曬太陽,說長個子,我看你也沒比我---”
寶成縣主在自己頭頂抹了一下,再又伸手去碰桑柔頭頂,卻不想,還得踮起腳尖才能碰到,不禁一聲叫起:“好哇,你又背著我偷偷長個了,不行,我也要每日曬太陽。”
“可以呀,隻要你起得來。”
比懶,桑柔是比不過寶成的。她三竿才起,寶成縣主更絕,不到午時,彆想在屋裡瞧見她的身影,必然要到被褥裡去尋。
寶成對自己是有認知的,想了想,不太可能,遂放棄。
她更像是小樓主人,領著桑柔去看她帶來的新布料。
“我的食邑到了,這回他們送來的布料多,特彆這軟煙羅,漂亮極了,我第一個想到你,你穿上軟煙羅做的衣裳,必然美極了,就跟那畫上九天玄女似的。”
女子皆愛美,桑柔也不例外。
晉擎好的,也就她這點色。
但桑柔太了解寶成的性子,無事獻殷勤,必然有因。
“說罷,縣主大人又有何大計要施展。”桑柔半開玩笑道。
寶成捂著嘴,笑嘻嘻:“不大,就一點點,過兩日,夜市上有花燈會,我們一起去瞧好不好。”
聞言,桑柔心頭咯噔一下,算了算日子,那夜花燈會,可不就是寶成和範集相遇的日子。
晉擎誇過的人不多,範集就是其中一個,足智多謀的帥才,因著鄧世充的恩情,誓死效忠,在晉擎圍剿鄧世充的路上給他添了不少堵。
最終,晉擎技高一籌,滬下一役,殺了個回馬槍,於臥龍坡生擒範集,欲歸降這位用兵奇才。
範集死腦筋,認定了鄧世充,寧可自裁也不降。
範集的死訊傳回金陵,大著肚子的寶成從台階滾落,當場難產,誕下的胎兒沒幾日便夭折,人也去了半條命。
後來,寶成在信裡質問桑柔,為何不勸說她的夫君,放自己夫君一馬,為何非要趕儘殺絕。
這也是桑柔收到寶成的最後一封,因為寄出這信後,寶成便在自己屋裡吞金而亡,隨夫而去。
夫妻情深,本是一段佳話,可共赴黃泉,便變得悲壯和淒涼。
桑柔和範集無甚交情,對他的死觸動不大,但寶成不行,她本該有更快樂更恣意的人生,而不是為男人肝腸寸斷,早早就將生命定格。
可桑柔無力扭轉,她說服不了晉擎,更不可能去改變範集,唯有,不讓寶成和範集遇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