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還是衝動了啊。
祝今夏一頭倒在床上,望著天花板發呆。
還說是新建的小樓,看看這脫落的牆皮,斑駁的黴菌……
好歹二十九的人了,怎麼看兩眼小孩,被校長忽悠兩句,就心甘情願留下來了呢?
再想到那臟兮兮的水池,難以踏足的廁所,祝今夏翻個身,煩躁地蹬了下腿……
身下的單人床很快發出不滿的抗議,嘎吱聲叫停了她。
新宿舍當初應該是作為教室修建的,四四方方,頭頂是長條狀的白熾燈。
半小時前,時序作為校長,很有風度地幫她拎包入住。
祝今夏本想道謝,一看到箱子,又想起被他套路一場,到嘴邊的謝謝便化作一聲輕哼。
房間看得出新近打掃的痕跡。
時序放下行李,“知道你要來,我去鎮上現拉回來的床。”
“摩托車能拉回來?”
“散件拉回來,到了才裝的。”
“你裝的?”
“我裝的。”
祝今夏敲敲床沿,“那懸了,彆睡到半夜塌了。”
時序忽略了她的揶揄,“床單被套是新拆的,和學生用的一樣。”
祝今夏上手摸了摸,“那你挺摳啊,給學生用這種料子。”
“……”時序繼續說,“桌上有洗漱用品,都沒拆封。箱子裡是礦泉水,怕你喝不慣這邊燒的水,我從鎮上搬了兩箱來,喝完再去買。”
他蹲下來,從床底拉出兩隻塑料袋,一隻嶄新的塑料桶,裡麵零零散散裝著不少生活用品。
“抽紙,卷紙,燒水壺,保溫瓶,吹風機……”
等他報完清單,身後又哼了一聲。
“買這多麼,你就沒想過,萬一我最後沒留下來,那不是浪費了?”
“所以要謝謝祝老師,沒讓我白花錢。”
“白花錢也是花公家的錢,又不是你的。”
時序沒解釋,一邊整理一邊說:“我想到的就這麼多,你看看還缺什麼,下周我們再去鎮上買。”
他周到,且極富耐心,完全不計較她言語間帶刺,祝今夏終於擺平心態。
既然決定留下,大家就是同事了。
早些時候在船上……權當不打不相識了。
“已經很多了。”她低聲道謝。
“行,等你想到缺什麼再說。”時序看看表,“你先休息,我去點到。六點左右,直接來我宿舍就好。”
“來你宿舍?”
“晚飯時間是六點。”時序拉開門,回頭看她,“小珊應該跟你說過,食堂不提供教師用餐,以後你跟我一起吃。”
——
祝今夏沒在宿舍裡待多久。
手機無法開機,筆記本電腦也報廢了,她抱臂而立,瞪著敞開的箱子好半天,又哼哧哼哧把它合上了。
眼不見為淨。
下午五點半,一線天裡已經完全沒有太陽的蹤影,視線兩側都是高山,隻餘下中間一溜狹窄的天際。
它細長,深遠,像一條蔚藍的緞帶,沒有一絲雜質。
雖是盛夏,山裡卻很涼爽。
祝今夏從宿舍出來,深吸一口氣,居然聞到了犛牛的味道。
真不愧是高原,山和動物已經融為一體了。
她正感慨自然的神奇,轉頭就看見,食堂背後有頭黑白相間的犛牛躺在路中央,看見她時還搖了搖尾巴。
而她聞到的“犛牛”味道,大概來自於它屁股後方一小堆新鮮的排泄物。
“……”
一定是中午落江時腦子進水了。
踱步走過食堂,繞過教師宿舍,祝今夏看見了操場上整整齊齊的方隊。
規模也太小了。
八名教師,百來個學生,最小的還不到老師的腰。
她停在籃球架旁,看見時序在最前方講話。
來到這邊,大家或多或少都有口音,隻有時序說得一口標準的漢話,字正腔圓。
此刻,沒了江上漫不經心的懶散,也沒有套路她時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他身姿筆挺,麵容肅穆,頗有威嚴。
……就是講話內容有點一言難儘。
“說了多少次,上學期間不許在路上逗留。紮西多吉,告訴我,你來學校的路上都乾了什麼?”
第一排末尾,叫紮西多吉的是個小矮個男生,漢語都說不利索,開口就是嘰裡咕嚕。
被時序凶巴巴打斷:“說漢語。”
他五官深邃,一旦顯露出生氣的表情,眼神鋒利,還挺能唬人。
紮西多吉磕磕巴巴:“山上有,有頭牛,好看。”
“好看你燒它尾巴乾什麼,嫉妒它比你好看?”
人群哄笑。
“一會兒解散了,繞操場跑二十圈。”
黑臉校長目光一轉,挑出下一位“受害者”。
“曲珍,出列。”
被點名的小女孩出列。
“把你的泡泡糖給我。”
曲珍一臉難色,磨磨蹭蹭從褲兜裡摸出顆泡泡糖,依依不舍塞他手裡。
時序的手還攤在半空,“全部。”
曲珍猶猶豫豫又摸出一顆,放他手心裡。
“聽不懂全部的意思嗎?”
“我就剩兩顆了。”曲珍小聲說。
“是嗎?”時序看了眼她的褲兜,“那我們讓紮姆老師來檢查,如果發現你說謊,藏了一顆,跑十圈;藏兩顆,二十圈。你同意嗎?”
“……能不能不同意?”小姑娘噘嘴。
“能。”時序說,“不同意,三十圈。”
最後的希望磨滅了,曲珍哭喪著臉,從兜裡掏出了十來顆彩色泡泡糖,全部“上繳國庫”。
時序像個暴君,將泡泡糖一網打儘,然後從人群裡拉出另一個小女孩,肉眼可見,她的頭發一團亂,像爆炸後的災難現場。
“糖是拿來吃的,不是用來往頭發上粘的。”他把人拉到曲珍麵前,“做錯事就要承擔後果,你負責把央金的頭發洗乾淨。”
曲珍叫起來:“這怎麼可能洗得乾淨?”
“知道洗不乾淨你還敢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