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裡,他手握粉筆畫圓,嘴唇一張一闔,認真授課……
如果不是內容過於無聊,如此賞心悅目的世界名畫,就是欣賞一整節課也不費吹灰之力。
祝今夏對天發誓,她從小就是優等生,從來不乾上課睡覺這種事。
但前提是,數學課沒有眼前這麼一板一眼,這麼無聊,這麼催眠。
起初還能往本子上記兩筆,漸漸的就需要意誌力來撐住像被漿糊黏住的眼皮,到最後,耳邊完全聽不見時序在說些什麼,隻剩下腦子裡循環反複的警報聲:
“不要睡。”
“不要睡。”
“絕對不能睡!”
可惜課程還未過半,祝今夏就進入了無比香甜的夢鄉,即便大腦皮層的警報聲已經變成:
“醒醒。”
“快醒醒。”
但她到底沒能醒過來。
再睜眼時,周圍是一陣嘻嘻哈哈的聲音,祝今夏迷迷糊糊抬起頭來,後腦勺上有什麼東西啪的一聲掉在地上,她嚇一跳,低頭一看,發現是本數學書。
一群孩子嘻嘻哈哈圍在課桌周圍,一眨不眨望著她。
她一驚,蹭的一下站起來。
“下課了?”
孩子們哈哈大笑:“早下課了!”
祝今夏下意識望講台。
……人去樓空。
“時……校長呢?”
“早就走啦。”
??
走也不叫她!
祝今夏急急忙忙收東西,又撿起腳邊的課本,看見封麵上的“時序”二字,一頓無語。
跑出教室時,身後是孩子們的聲音——
“老師居然睡著了!”
“校長會罰她跑操場嗎?”
“她好牛啊。校長那麼恐怖的,還敢上課睡覺。”
“是啊,我在什麼課上睡覺,也不敢在他的課上睡!”
祝今夏遭遇了職業生涯最大的滑鐵盧:課都還沒開始上,先當眾表演了一次上課睡覺。
優等生風評受害。
教師的尊嚴蕩然無存。
她隻能安慰自己,你看,小孩們課前還隻敢遠距離看她,課後已經能近距離圍觀+對話了,這說明什麼?
說明這世上最鐵的關係就得是一起扛過槍,一起嫖過娼(不是)。
先和學生一起犯犯錯,才好打入他們的陣營。
亂七八糟的念頭彈幕般飄過腦中。
最後,她在一樓的走廊看見了她的“數學老師”。
“時序!”
那人停下腳,回頭,“睡醒了?”
“……”祝今夏喘著氣,“你乾嘛不叫我?”
“看你睡太香,不忍心打擾。”
明明是你太催眠。
祝今夏麵紅耳赤,隻能找借口說昨晚沒睡好,一不小心就睡過去了。
“是嗎。”
兩人對視片刻。
很顯然,他記得,她也記得,早上到他宿舍時,頓珠問她睡得如何,她明明回答睡得很好。
祝今夏從包裡掏出課本,興師問罪。“你把書扣我腦袋上乾嘛?”
“幫你遮遮。”
“遮什麼?”
時序答非所問:“帶紙了嗎?”
“你要用?”祝今夏低頭,從帆布包裡拿出紙巾,抽了一張遞給她。
時序沒接,反問:“怎麼,還要我幫你擦?”
祝今夏一愣,隨即發現他的眼神定格在……
她摸摸嘴角,石化當場。
所以他要幫她遮的,是口水。
都說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縱觀全局,祝今夏覺得她的失敗大概已經板上釘釘。
所幸,時序是個見好就收,絕不窮追猛打的人,在欣賞了她一分鐘的社死現場後,他選擇高抬貴手,看了眼表。
“下節課快開始了,我跟阿包說了,你去聽她的課,五年級語文。”
祝今夏立馬無師自通了選擇性遺忘大法,就當無事發生,迅速問清五年級教室所在,有沒有注意事項,然後轉頭就走。
身後傳來時序不緊不慢的“叮嚀”:“阿包老師脾氣可沒我好,你儘量克製點,彆睡得太猖狂。”
祝今夏回頭,忍無可忍:“明明是你講課太無聊!”
——
五年級教室就在六年級隔壁,下課時間,孩子們都在走廊上玩耍。
由於剛才的睡覺風波,祝今夏做賊心虛,躲得遠遠地,一直到上課鈴響,孩子們都進了教室,她才偷偷摸摸踩點跟進去。
阿包是五年級的語文老師,和時序不同,阿包隆重介紹了她——
“等我走了,祝老師就是你們的語文老師。她的學問比我可好多了,你們要好好聽她的話,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學習機會。”
阿包要走?
上哪去?
她要接任五年級語文老師?
身為當事人的她怎麼不知道!
時序並沒有交代過這事,祝今夏是第一次聽說。
謝天謝地,阿包上課可比某位校長有趣太多,雖然普通話不夠標準,還有不少需要改進之處,但至少她對教學充滿熱情。
阿包的全名就叫阿包,看樣子不超過二十五歲。
興許是祝今夏旁聽的緣故,她有些緊張,聲音裡帶點不自然的高亢,但她充沛的感情、認真的態度,讓這節語文課變得生動可愛。
事實上,祝今夏到校僅一周時間,阿包老師就調走了,她們甚至沒來得成為朋友。可後來再回想起這段支教經曆,她總會想起阿包,想起這節看似尋常的語文課——
那是早上九點,太陽曆經千辛萬苦,終於爬上一線天的高山。
阿包正在教孩子們仿寫,造句,主題是“關於春天的表達”。
不管阿包如何鼓勵,孩子們就是不敢舉手,最後她不得不點名,一個小男孩才怯生生站起來。
“春天來了,小樹給自己換上了翠綠的新衣裳,努力向上,就像此刻坐在教室裡的我們一樣,正在抓住機會茁壯成長。”
他的聲音很小,幾乎每念一句,都要阿包在旁複述,大家才能聽見。
念完後,他抬頭看看阿包,又緊張地回頭看看祝今夏,黑乎乎臟兮兮的小臉上,高原紅清晰可見,眼裡蘊滿膽怯,卻又暗藏期盼。
就在那一刻,有什麼東西攫住了祝今夏的視線。
她側過頭去,看見一線天的太陽費儘千辛萬苦,在此刻終於爬過高山,照進了教室。
照得人睜不開眼。
那節課後,阿包在走廊上叫住了祝今夏,紅著臉請她點評。
她說自己上個月考上編了,馬上就要調去海拔四千多米的學校教書,臨走前想把自己的班級交給祝今夏。
“知道城裡的老師要來,我就跟校長說,希望你能來帶我們班的語文。”
她說她一直很努力地教孩子們漢語表達,卻始終沒能提高他們的閱讀和寫作能力。
她想是自己知識儲備有限,所以寄希望於支教老師能給孩子帶來更加豐富的語言,帶他們去到一個更廣闊的世界。
走廊上,高原的日光照得人睜不開眼。
即便背對光,祝今夏也感到肩背上一片滾燙。
年輕的老師即將去往更加艱苦的地方,卻在臨行前握住她的手,請求她看顧好孩子們。
當阿包哽咽著說出那句“孩子們就拜托你了”,祝今夏低下頭來,看見手背上一滴滾燙的淚。
這一刻,仿佛醍醐灌頂。
原本於她而言隻是一場逃亡的旅程,頃刻間有了截然不同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