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日 貧瘠與豐厚。(2 / 2)

我的獨立日 容光 6778 字 3個月前

一抬頭,電影裡,巨大的猩猩側過頭來,一手比圈,一手豎起食指,比劃了一個模擬性|交的姿勢。

孩子們擠眉弄眼,一個個樂不可支。

老師們交換眼神,無可奈何。

阿包走過來,嘀咕說:“人小鬼大。”

祝今夏也笑起來。

窗外,一線天的月亮掛在樹梢,格外明亮。沒有城市的霧霾,像是近視患者戴上了眼睛,視線忽然清晰。

這裡的一切都和外麵不同。

吃的不同,用的不同,目之所及,一切迥異。

可孩子們笑起來時,她又覺得似乎沒什麼不同。月亮還是同一個月亮,天也是同一片天。

電影放至末尾,於小珊和阿包叫她一起去上廁所。

這也很難得,學生時代後,還能有組隊上廁所的經曆。

往外走時,她還聽見時序在教室裡安排——

“央金,你和丁真哏呷負責掃地拖地。”

“四郎把桌椅擺回原位。”

“格桑和蒙措負責洗碗。”

……

祝今夏忍不住問:“所有小孩的名字,你們都叫得上來?”

於小珊和阿包都搖頭,“百來號人呢,誰叫得全啊。”

“那時序——”

“他是特例。”於小珊說,“才來半年,全校的名字他都記住了,也是奇了。”

阿包說:“有什麼稀奇的,他本來就是天才啊。”

祝今夏一怔,“時序才來半年?”

“對啊。”阿包說,“要不是他,學校都沒了。”

於小珊插嘴:“其實他也算不上什麼正兒八經的校長,畢竟連工資都沒有。”

去廁所的路上,祝今夏驚聞八卦。

原來時序並不是校長,至少從正規程序上來說,他什麼也不是。

宜波中心校的校長叫旺叔,年逾六十,去年確診了阿爾茲海默症,時序是回來接班的。

如今學校名義上的校長仍然是旺叔,時序就是個“臨時工”。

“教育局能允許你們自己換校長?”

“這是藏區,什麼都缺,尤其缺人,隻要我們正常教學,上麵就謝天謝地了。”

“所以他沒工資?”

“一毛錢都沒有。”

“那他哪來的錢?”

“不清楚,但他之前的工作好像工資很高,應該有積蓄。”於小珊想了想,“校長之前在首都工作,是科學家,搞地質的。”

科學家?

祝今夏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敢情這山裡還藏龍臥虎?

可是從地質專家到山區小學校長,風馬牛不相及啊……

她驚訝不已,“那他回來乾什麼?就算老校長生病了,也該是上麵派個新校長來啊,為什麼一定要他來?”

……

教學樓離廁所並不遠,從三樓下來,繞過操場,於小珊和阿包有一搭沒一搭說著,但隻夠描述出一個輪廓來,不夠詳儘。

祝今夏沒來得及追問細節,廁所近在眼前。

和之前一樣,她迅速衝進去,又第一個衝出來,遠遠地站在老樹下等待。

但這一次好像沒有那麼難熬了。

她的注意力全在剛才的話題上。

隻可惜等到兩人出來,沒說上幾句,操場對麵,時序從教學樓裡出來了,吃瓜群眾原地解散。

他穿過操場,停在祝今夏麵前,“明天上課?”

“這麼快?”祝今夏嚇一跳,“起碼再聽一周課吧!”

“一周不行。阿包收到調令隨時要走,你最多再聽一天。”

……

祝今夏失眠了。

也許是窗外江水滾滾,吵得人難以入眠。

也許是吃過晚飯又赴宴,撐得太難受。

也許是身下的單人床又窄又單薄,稍微翻個身就吱呀作響。

半醒半睡間,耳邊還回蕩著操場上的對話。

當她問起為什麼接班的非得是時序,於小珊和阿包對視一眼,異口同聲說:“因為校長是旺叔養大的啊。”

她們說,時序是老校長養大的,以前就在這所學校念書。

“聽說他九歲那年,他媽媽一個人帶著他跑來山裡,誰也不知道他們從哪裡來。

“過了大概半年,他媽媽忽然走了,誰也聯係不上,學校也找不到他的家人,是旺叔養大了他。。

“他很厲害,是這邊從來沒有過的天才,任何東西一學就會,一點就通。

“前些年他還沒回來,旺叔總對我們說起他,據說老師都教不了他,他上課就自己看書,再後來去了縣裡最好的中學,又跳級了,被市裡最好的高中挑走。

“你知道嗎,序哥是清華畢業的,回山裡之前,他在地科院也很厲害!

……

最後,於小珊一聲歎息,“隻能說,聽旺叔說了好些年這位天才的故事,百聞不如一見啊。”

祝今夏問:“怎麼,本人比傳說中還要厲害?”

“是挺厲害的。”於小珊一言難儘地說,“摳的厲害。”

“……”

“你也看見了,阿包軟磨硬泡申請經費,給大家吃散夥飯,他就給了一百,肉都買不起。”

往事不堪回首。

據說時序來學校不到半年,摳搜人設震驚全校。

比如,學校的粉筆用光了,他不買新的,而是搜集老師們用剩下的粉筆頭,利用獨家“焊接”技術,實現了廢物利用。

同樣的技術還延伸到了鉛筆頭上。

祝今夏:“什麼技術這麼牛逼?”

於小珊:“沒人知道。而我隻想知道,科學是這麼用的嗎?!”

又比如,食堂的午飯永遠隻會做多,不會做少,因為學生不能餓肚子。

而時序剛來學校,還沒和頓珠搭夥吃飯,那時候他最常乾的事情,就是在學生吃過午飯後,端著飯盆去吃剩飯。

祝今夏:“你是說鍋裡剩下的,還沒給學生的飯?”

於小珊:“不!我是說學生盤子裡的剩飯!真正意義上的剩!飯!他扒拉扒拉,把臟的撥開,掏走乾淨的部分!就這麼吃了!”

“……”

聯想到早上在他宿舍裡,時序無比自然地吃掉她剩下的餅。

祝今夏確信,這事他做得出。

再比如運動會——

“知道他摳到什麼程度嗎?為了不撥經費,他讓頓珠砍了一宿柴,硬生生砍出了接力賽的棒子!”

“……”

“運動會的獎品是什麼?是寶石!”

祝今夏:“寶石?!”

於小珊麵無表情:“我說過吧,他之前搞地質的,拉著全校老師去山上的河邊撿石頭,罕見的,稀有的,看著離奇的,全都搜羅來,忽悠學生那是寶貝,經過什麼幾百年幾千年的風化,是宇宙的珍寶。”

“……”

祝今夏:“有人信嗎?”

“怎麼沒有?”於小珊冷笑,“有傻孩子捧著石頭跑回家,說傳家寶找到了。”

“……”

在那些摳門事跡後,於小珊又是長長地歎氣。

“摳是真摳,但要不是這麼個摳法,他也摳不出錢來給大家買那麼多書。”

學校處處捉襟見肘,能給孩子們吃飽飯就已經了不起了,直到時序來,才有了一個小小的“圖書館”。

他買來大量書本,從天文地理到數學曆史,從四大名著到外國經典。

他說山裡山外儼然兩個世界,封閉的環境裡,如若不打開一扇窗,孩子們永遠不知道宇宙的遼闊,世界的廣袤。

……

祝今夏輾轉反側。

她忽然意識到,她從廣袤的世界而來,卻比想象中要貧瘠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