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都是母親自儘當天交給她的,當時母親神色與平時並沒有什麼兩樣,是以她絕未曾想到當天夜裡母親便吞金自儘了。
“娘子,”葉兒在外麵敲門,“車套好了,可以走了。”
蘇櫻整整衣服打開門,四壁蕭然,她的東西都已經打包整理好,先行搬上車去了,此時看著空蕩蕩的屋子,心頭突然一陣異樣。
如今,她是無父無母,孑然一身了。
不過從此,也自由了。
蘇櫻回頭再看一眼,吩咐葉兒:“走吧。”
“要往哪裡走?”身後突然響起似笑非笑的喚,跟著啪一聲,一個包袱被丟進門裡,“我的好妹妹。”
她的繼兄,盧元禮。
蘇櫻心裡一緊,未曾回頭,先將驚懼之色收斂了,換成素日在他麵前乖覺柔順的模樣。
盧氏兄弟幾個,最難纏的就是盧元禮,他手段狠辣軟硬不吃,有他在,她跑不掉。
從開始籌劃脫身,她便將要務放在了擺脫盧元禮身上。盧家要護送盧淮的靈柩回鄉安葬,她明裡暗裡使勁,說動盧老夫人將這差事派給了盧元禮,十天前盧元禮扶柩離開長安,來回路程加上安置下葬至少要兩個多月,而她在盧元禮走後立刻提出離開盧家,算好了等盧元禮回來時她已經回到錦城,可盧元禮怎麼這時候突然回來了?
蘇櫻回頭:“大兄幾時回來的?”
“剛到。”盧元禮從馬背上一躍而下,將手裡剩下幾個包袱也扔進屋裡,“妹妹這是要走?”
蘇櫻不敢說是,婉轉答道:“大母命我送母親的靈柩出城火化。”
“不消妹妹去,我替妹妹辦了,”盧元禮大步流星走進來,“妹妹安心在家等著就好。”
包袱東倒西歪扔在他腳底下,他是知道了她要去錦城所以趕回來阻攔,還是隻不想讓她去尼庵?蘇櫻思忖著:“多謝大兄,不過大兄的事情可都辦完了?”
“沒,”盧元禮靠在門框上抱著胳膊看她,“快到天水時聽說妹妹要走,我晝夜兼程跑回來,累死了兩匹馬。”
若隻是為了不讓她去尼庵,不至於如此緊張,那就是知道了她要回錦城。可盧家上下除了盧老夫人沒人知道這個安排,又是誰透漏給了他?蘇櫻輕輕搖頭:“大兄真是的,我的事有什麼要緊呢?若是耽擱了安葬父親,大母肯定要擔憂,大兄還是快些回去吧。”
這是搬出老夫人來壓他嗎?聽說她近來一直在老夫人麵前獻殷勤,哄得老夫人言聽計從。盧元禮勾唇一笑:“放心,耽誤不了。”
欺身向前,看見她平靜之下微微顫抖的衣袖,她是怕呢,強撐著不肯露出來,越發讓人心裡癢癢。一步步逼近,她一步步退後,直到後麵是牆,退無可退,盧元禮忽地俯身,鼻子幾乎要碰到蘇櫻的鼻尖:“要麼我陪妹妹去尼庵吧,荒郊野嶺的,免得妹妹害怕。”
失算了,應該等她到了尼庵再去堵,荒郊野嶺,四下無人,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蘇櫻聞到男人熱烘烘的汗氣,夾雜著連日奔波的灰土氣,亂哄哄的一齊鑽進鼻子裡。盧元禮在笑,綠眼睛亮閃閃的,一口森森的白牙,讓人想起狼或者其他什麼惡獸的獠牙。蘇櫻伸手,指尖輕輕點在他領口處,忽地一笑:“彆過來,臭。”
其時太陽剛剛高過屋脊,金紅的光芒透過窗欞落在她臉上身上,明暗之間,她眼中帶笑,如風吹水麵,碎金點點,盧元禮覺得心跳突然停了一拍,不由自主渾身一僵:“什麼?”
“大兄身上都是汗味兒,熏到我了。”蘇櫻縮手,那點笑也跟著收斂得無影無蹤。熱孝之中無論如何都不該笑的,哪怕她對母親的死並沒有太多哀戚之情,甚至還隱隱覺得解脫。
至少從今往後,她再不必擔心被母親帶著,穿梭於一個個陌生未知的家了。“退後些。”
盧元禮不由自主退後半步。方才她指尖碰過的地方突然火辣辣起來,像有火在燒,燒得人口乾舌燥,坐立不安。熱孝之中她不曾塗脂粉,但眉是黑的唇是紅的,皮膚是近乎透明的潤澤白色,寬大的衰絰下隱約可見起伏的曲線,是將熟未熟的桃。
蜀地每年進貢水蜜桃,他總能拿到宮裡的賞賜,薄薄的近乎透明的皮,撕開來一嘬,滿嘴都是清甜的汁水。
她也是蜀地生,蜀地長的。盧元禮動了動發僵的身體,不知怎的竟又退後半步,嘿嘿一笑:“妹妹嫌我臭,那我就去洗洗好了。”
“好。”蘇櫻點頭,“大兄快去吧。”
盧元禮將要轉身,忽地又停住步子:“妹妹該不會趁著我去洗澡,偷偷跑了吧?”
“不會。”蘇櫻搖頭。
跑不掉,連她跟盧老夫人私下的約定盧元禮千裡之外都能知道,這府中裡裡外外,不知道有多少他的耳目。尼庵更去不得,那邊沒有盧老夫人製約,盧元禮想如何,她絲毫沒有反抗的餘地,還不如留在盧家,至少名義上她還是他的妹妹,他行事總還有點顧忌。
盧元禮又笑:“我想著也是。”
她是聰明人,聰明人不做徒勞無用的事,從前有她娘,有盧淮給她撐腰,他心裡再癢癢也不能下手,如今盧淮死了,盧家上下再沒有誰能管得了他,她跑不掉。“妹妹乖乖等著我。”
盧元禮轉身要走,又突然停住,蘇櫻順著他的目光向階下看去,庭中一株高大的烏桕樹,經冬的赭色果莢在晨風中微微晃動,樹下一人長身玉立,漆黑如墨的眸子淡淡向她看過來。
蘇櫻猛地怔住。
裴羈。
“他怎麼來了?”盧元禮微眯了碧眼,帶著戒備。
樹下之人叉手為禮:“奉父命,前來吊唁崔夫人。”
蘇櫻恍惚著,憑著本能還禮。他來了多久?方才那一幕,他又看見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