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元禮虎視眈眈,盧崇信居心叵測,我走之後,他們必定會對你下手。”竇晏平撫著她柔軟發絲,千絲萬縷,一時縈繞心頭。決定離開時更多是熱血,是肩上的責任和少年的意氣,到此之時,才知兒女情長,實在能令英雄氣短,“崔家待你不是真心,未必肯儘全力維護你,我也求了母親照拂你,但思來想去,都不如如裴兄。若有不測,你立刻便去找他。”
蘇櫻模糊的淚眼透過他,看向裴羈。
風吹柳枝,千條萬條,他獨立樹下,清冷一雙眼越過繚亂春色,淡淡看她。
一絲寒意自脊背攀上,霎時間傳遍四肢百骸,蘇櫻說不出是因為什麼,隻是本能地畏懼,緊緊抓著竇晏平:“不用的,我能應付。”
“你聰明能乾,必定是能應付的,隻不過是我不能放心。”竇晏平以為她是怕麻煩裴羈,柔聲勸慰,“裴兄待你我如父如兄,這麼多天都是他幫著我們,對他還有什麼不能說的?”
有,太多了,一樁樁一件件,全都不能與人言。總覺得裴羈方才的目光極是可怕,總覺得裴羈不是真心幫他們,總覺得那天傍晚,書房裡她吻著的人……蘇櫻低著頭,不能說,那樣光風霽月的裴羈,她這些齷齪陰暗的猜想,又怎麼能加諸於他。“好,我記下了。”
竇晏平放下心來,餘光裡瞥見侍從打著手勢,提醒他該當起行,千言萬語最終隻化成一句:“念念,我走了。”
鑾鈴聲響,馬蹄聲急,竇晏平催馬奔向城門,蘇櫻提著裙角緊緊跟著,想喚又不能喚,喉頭哽得死死的,遠了,更遠了,他突然勒馬回頭。
蘇櫻本能地追上兩步,他奔回她身前,從馬背上彎腰低頭,拔下束發冠上羊脂玉簪,插在她發間。
蘇櫻踮著腳尖怔怔看著,他的臉一霎時靠得極近,清澈眸中映著她的身影:“這是我父親的遺物,我以此為聘。”
頭上一輕,他拔下她發間的素銀扁簪自己插了,向她一笑:“等我。”
五花馬再次揚起四蹄,在黃土大道卷起滾滾煙塵,變濃,變淡,消失不見。他走了。日色仿佛是一瞬間暗淡下來的,那些纏綿的,讓人患得患失,片刻也不能安靜的情緒都隨著他一道離開了,蘇櫻緊緊攥著玉簪溫潤的簪頭,他是怕她擔憂,所以留下這個給她,他們沒有婚書媒妁,卻有自己的同心盟約。
身後蹄聲清脆,裴羈按轡上馬,他沒有說話,甚至沒有多看她一眼,徑自向著來路行去。
蘇櫻默默登車,跟在他身後。
那時他那樣看她,她覺得怕,現在他根本不看她,她更覺得怕。總覺得他平靜的神色背後隱藏著什麼,似暴雨將至,狂風欲起。也許都是因為那件事。便是一直躲著,抱著僥幸,又有什麼用呢?若是大錯已經鑄成,弄清楚了想出應對之策,才是明智的做法。蘇櫻一橫心:“阿兄。”
裴羈回頭,她從窗戶裡探頭看他,兩頰暈紅,眸子水濕,望他的目光透著孤注一擲的決絕:“你記不記得兩年前的夏天,竇郎君和你一道去曲江赴文會的情形?”
記得。一毫一厘,刻骨銘心。她終於發覺不對了麼。裴羈抖開韁繩:“不記得。”
照夜白疾馳而去,將她遠遠甩在身後,裴羈在路口一轉,奔向另個方向。他會讓她知道,她吻的到底是誰。但不是現在。
“阿兄!”蘇櫻急急喚著,已經走遠了,素衣的影子一晃,消失在長街儘頭。
“外甥女,”大道另一邊有人喚,蘇櫻回頭,崔琚打馬奔來,“竇晏平走了?”
蘇櫻怔了下,不到兩刻鐘的事,連她都是意外,他怎麼會知道?“劍南有事,他奉聖人口諭前去調停,剛剛我送他走的。”
“什麼時候回來?”崔琚臉色變了,“你們的事怎麼說?”
“他托郡主照拂我。”蘇櫻問道,“阿舅從哪裡聽說的消息?”
“我!”遠處一陣大笑,“好妹妹,許久不見呀。”
盧元禮。蘇櫻抬頭,他一霎時奔到近前,濃黑眉毛底下一雙綠眼睛飛舞著,無數得意:“我還有事要跟崔伯父商量,好妹妹,等我說完了,再去找你。”
“我今日沒空,改日再說。”崔琚敷衍著撥馬要走,盧元禮一把抓住,武人有勁況且又使了三分力氣,崔琚隻覺得胳膊上似加了鐵箍一般,掙了幾下掙脫不掉,怒道,“小子無禮,鬆手!”
“走吧崔伯父,我可是為你好呢,”盧元禮勾了唇,“伯父去年主持清浚的龍首渠,聽說有人出首到王樞密跟前了。”
崔琚一怔,盧元禮拽過馬,拉扯著往市集上去了,蘇櫻沉默地望著。
崔琚現任著水部郎中一職,長安城各處河渠、湖泊修建、疏浚多是經他之手來辦,龍首渠清浚便是其中一件,出首到王欽跟前,大約是有什麼把柄被盧元禮抓到了。
盧元禮下手夠快,夠狠。
“娘子,”葉兒低聲道,“要不要去找竇郎君?”
蘇櫻沉默著,搖了搖頭。
太巧了,前腳竇晏平剛走,後腳盧元禮連怎麼要挾崔琚都已經籌劃好了,就好像他早知道有這一天,早就在等這一天。此時竇晏平必定已經跟朝廷的人會合,再有延宕,便是違旨,也許盧元禮就是看準了這一點,所以才有恃無恐。
先前就有的疑慮越來越濃,竇晏平此次去劍南,究竟是巧合,還是人為?如果是人為,暗中操縱的,是不是南川郡主?
這一日直到黃昏,崔琚方才還家,蘇櫻得了消息趕來時,崔琚劈頭說道:“盧元禮要接你回去。”
盧元禮的話反反複複回蕩在耳邊:把蘇櫻送回我家,以後我就不來煩你。不然這案子一報上去,必定交給李旭鞫問,伯父知道李旭吧?三天,我給伯父三天時間考慮。
崔琚不覺打了個寒噤。殿中禦史李旭,朝中頭一個酷吏,但凡落到他手裡,便是孔子、顏淵,必定也能屈打成招,他自問稱得上清白,可清浚工程浩大,哪裡挑不出幾個毛病?況且真要是有心陷害,攀誣、栽贓哪樣不行?這些年裡又不是不曾見過屈死的亡魂。
“阿舅意下如何?”蘇櫻反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