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親眼見到這小王子為了心愛的女人舍命相護,除了感歎自己這尷尬的處境之外,她又不由得想起蕭月楨同她的交易——
前路可能尚餘不知多少危險,而她為了自己的小命,必不能再如剛剛那般,不經意暴露本性了。
反正蕭月楨的心腹隋嬤嬤也隨同來了,若要徹底下定決心,倒是隨處都有機會。
原地休整至日晡,整個和親隊伍也著手重新出發。綠頤被那大漢掐得幾乎斷了氣,脖子上也留下了觸目的指印,她便以無法好好侍奉公主為由,自請換隋嬤嬤來蕭月音的馬車。
隋嬤嬤並著剩餘的幾名宮婢,都擠在另一輛馬車上,蕭月音心疼綠頤為了保護自己而受傷,自然沒有這般再讓她受難的道理,便一口回絕了。
當然,還有一個原因是,蕭月音也並不想那麼快再與隋嬤嬤正麵交鋒。
再回上馬車,車廂內經過了開窗通風和熏香淨化,早已沒有了血腥氣味,重新出發後,韓嬤嬤便從食盒中拿出一碟紅茶栗子糕和竹箸,遞到蕭月音麵前:
“剛剛公主歇腳時便水米未進,眼下這廂內舒適,又沒有旁人,可以放心再用一些吧。”
蕭月音卻將那碗碟微微一推:“嬤嬤和綠頤都沒用,你們吃吧,我吃點棗糕便好。”
“這些都是禦膳房專門為公主準備的糕點,奴婢粗鄙卑微,怎麼敢用?”一旁的綠頤連連推辭。
這話倒是沒什麼錯漏。宋皇後體貼,除了打點好禦膳房提前準備了路上方便食用的糕點之外,此次和親的隊伍中,也安排了好幾名手藝出眾的庖廚,專門為金尊玉貴的公主製作各色珍饈美饌。
不過,蕭月音是吃慣了齋飯的人,這些甜膩油腥之物,她隻要嗅聞,便難忍脾胃翻湧,棗糕已經是其中她難得可以多食用幾口之物了。
“是奴婢思慮不周,”韓嬤嬤先替蕭月音說出了心中所想,語帶慚愧,“不過公主,來日方長,有些事情,也須得早做準備為好。”
其實,從寶川寺搬到碧仙殿的這幾日,韓嬤嬤已經刻意幫助蕭月音重新適應身份了,其中便有引她習慣被前呼後擁、食山珍海味,不可為不用心。
隻是今日大約是因了這遇襲的變故,蕭月音尚驚魂未定,此時當著綠頤的麵也不願意改變初衷,也算是人之常情。
不過韓嬤嬤從小看著她長大,知曉這姑娘看似溫和柔順,實則自己拿定的主意輕易不會更改,眼下也正垂首小口小口吞咽著棗糕,並未對她的肺腑之言回應半點。
因著遇襲和休整耽誤了兩個多時辰,和親隊伍到達冀州時,已是戌時初刻。
冀州原為大周北境要塞,兩個月之前,漠北鐵騎突然發動奇襲,冀州守將潘素禦敵不利,短短一夜內便失了城池。
而這位原本並無尺寸軍功的一城守將也是能屈能伸,眼看逃跑無望,竟然當場跪於那漠北鐵騎首領摩魯爾的馬前,甘為敵將馬前卒。不僅如此,他還施毒計,將從並州趕來支援的小將盧據誘殺,以盧據項上人頭,做了投降漠北的投名狀。
盧據出自蕭月音生母盧皇後的母族盧氏,盧氏族人多擅舞文弄墨,難得有盧據這樣異稟的將才。可惜,盧據少年得誌難免剛愎,大意中計,就這樣死在了背叛大周的小人手中。
而盧據實為蕭月音表兄,雖與他從未謀麵,可想到其慘死此地,蕭月音來到如今已完全成了漠北地盤的冀州,坐在那敵首摩魯爾早已重新規整、為迎接裴彥蘇一行的行館之中,仍是心有餘悸。
不過顯然,這冀州也主動將麻煩找了上來——就在韓嬤嬤、隋嬤嬤等指揮著其他宮婢為公主殿下打點起居時,摩魯爾派了人來報,說是裴彥蘇的二兄長車稚粥王子也剛到了冀州,同宿行館,第一時間請了自己這尚未認祖歸宗的幼弟裴彥蘇和她這來自大周的永安公主,宴飲一番。
通報時裴彥蘇業已同意了,蕭月音不想早早予人口實,便也隻能硬著頭皮答應赴宴。
四方的宴會廳裡已然落座了幾人,她稍稍環視,隻認識裴彥蘇,那坐於上首的綠眸瘦漢先大笑一聲:
“永安公主的豔名,早就傳遍了漠北。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難怪我這個幼弟赫彌舒,回來我漠北認祖歸宗,也要帶著。”
此人言語輕浮,既稱裴彥蘇為“幼弟”,那定然是漠北王廷的二王子車稚粥了。
而坐在車稚粥右下的精壯中年,也站了起來,向蕭月音道:
“摩魯爾見過永安公主。”
摩魯爾占領周地冀州、又是害自己表兄慘死的間接凶手,蕭月音此時拿不出任何好臉色應對,隻從鼻子裡“嗯”了一聲,便徑自走到了裴彥蘇的身旁,施施然坐下。
又聽那車稚粥一聲尖利長笑,似乎早已料到她如此反應,嘲道:
“大周皇帝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脾氣再大長得再美也沒用,戰敗城破了,不還是隻能用你來換取苟安?我看你們漢人婆娘一個個瘦成竹竿,到了漠北,還不是大風一吹就倒?”
蕭月音把手心都掐痛了。
“冀州才歸我父王不到兩月,這邊的吃食也都還是你們漢人那套窮講究,”車稚粥繼續口出狂言:
“這次父王特意讓我過來接你們,也給你們帶了不少漠北草原的好東西,你們可要好生享用。”
指的便是擺在裴彥蘇和蕭月音桌案上的幾盤大肉,坨坨比蕭月音的臉還要大,細看全是血絲,還隱隱有腥氣撲鼻,粗獷至極。
若今日坐在此處的是蕭月楨倒也罷了,這些物什起不到任何震懾之用,因為生肉雖恐怖,可蕭月楨錦衣玉食慣了,這樣的稀奇食物也吃過不少次;
可是蕭月音卻徹底犯了難——
自小吃齋茹素,她連雞鴨等細膾都幾乎難以下咽,若是驟然強行吃下這帶血的生肉,恐怕要當眾失態,便又平白給車稚粥等人送了笑柄。
沉吟間,她目光移到了身旁的裴彥蘇臉上。
裴彥蘇卻是劍眉微蹙,那雙墨綠的眸子,似乎也盈著幾分疑惑:
“微臣記得,上次端午宮宴時,公主可是率先食了兩盤這樣的生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