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下了場小雨,空氣裡混著黏稠的草木香。
祝琰推窗望了眼天色,身後傳來少女慵懶的嬌聲:“二姐姐,好冷。”
說話的人名喚祝采薇,是她快要及笈的堂妹,此番隨她一道赴京,名義上是送嫁觀禮,實則兩家早有默契,她在海洲伯父家發嫁,作為交換,二房會負責操持祝采薇的終身。
祝琰閉窗回過身,走到床邊替堂妹掖了掖帳簾,“你再眯會兒,時辰還早。”
少女幼白的小手從帳子裡鑽出來,親熱地抱住她的腰,“二姐姐,你不陪采薇一塊睡麼?”
祝琰微微僵直了脊背,笑道:“我要收拾東西,你乖。”
她一向不大習慣他人過於親昵的觸碰,卻也不忍寒了姊妹的心。
祝采薇“哦”了聲,勉強鬆開手,嬌懶地倚靠在枕上,“二姐姐,昨兒你看見二姐夫的臉沒有?他模樣如何?生得俊不俊啊?”
祝琰整理衣箱的手一頓,不由想到昨晚。
初上路,京城家裡就傳了信來,說宋洹之會親自來迎護。大伯父和堂兄們聞訊都很高興,覺得宋家處事妥帖,處處彰顯著對這門婚事的重視,給足了祝氏顏麵。
大伯父還專程將她喊去,囑咐路上定要加倍謹慎規矩,萬不可行止失格給人瞧輕了去。
昨日到達兗州城外,遠遠就見城門前浩浩蕩蕩的車馬扈從。宋家在朝中炙手可熱,雖輕車簡從前來,給途經地的官員們知曉,自免不了一番盛情。
作為準新娘,祝琰是不能下車與宋洹之照麵的。隻隔窗聽見大伯父與諸人寒暄,當地官員們熱情地捧讚……
宋洹之話很少,聲音溫沉。
短短幾字,猜不出性情,甚至聽不出喜怒。
夜半他親自送醉酒的大伯父回來,她和祝采薇躲在小樓窗前,隔著雨霧瞥見他半個影子。
他站得筆直,寬肩窄腰,身量高挑,著雪色衣衫,自從人手裡接過竹傘替伯父遮著頭頂,舉止中一絲醉態也無。
看得出是個教養極好的郎君。她和祝采薇的影子明晃晃地印在窗紗上,從始至終他都沒有抬頭望來。
就這樣吧。祝琰告訴自己。
至少要嫁的人不是粗鄙孟浪之輩。事到如今,還能怎樣呢?
過了兗州,天色漸漸晴好起來,車馬行進的速度也加快了。每日途中定時休整三回,祝琰和宋洹之,彼此謹守著禮數,從未照麵。
隻偶然換乘車馬的瞬間,眼角餘光裡掠過彼此的一角剪影。
宋洹之知道,夕陽裡被人攙扶下車、快步走入行館的那個淡色身影,便是他未來的妻子祝琰。餘光瞥見,卻也不曾好奇去探看。
家裡為他擇定的人選,便是嫫母無鹽,他亦無二話。隻規矩守禮,行止不令家族蒙羞,也便罷了。
入京那日,宋洹之在祝宅門前與祝氏一行拜彆。
隔著車窗,他與她說了今生第一句話。
“一路勞頓,照拂不周,姑娘好生安歇,宋某告辭。”
車簾那側傳來細細的窸窣聲,祝采薇強忍住激動的心情,手按在車簾上恨不得立時掀開來瞧瞧這對未婚夫婦對答的模樣。好在她還存有半分理智,又被臉色通紅的祝琰死死抓住了袖角。
片刻,聽得裡頭傳出溫和的女聲。
“有勞宋公子,多謝了。”
早有人將門前的情形說與二門上的祝夫人知道,她手握佛珠,念了聲阿彌陀佛。京裡早就將宋洹之親自去接未婚妻的事傳了遍,宋家肯給二丫頭體麵,再好不過。
當年長女為人繼室,多少是受了些委屈的,好在二丫頭有福。
一抬眼,便見前頭花樹之間走來一行女眷。祝夫人臉上堆了笑,扶著嬤嬤的手迎上前。當先一個圓潤豐腴的少女,含著甜笑遠遠向她行禮,“二嬸娘,采薇好想您啊。”
嬤嬤在旁低聲提點:“是大房的五姑娘采薇……”
祝夫人含笑攜了對方的手,寒暄道:“幾年不見,咱們采薇出落得越發俊俏了。”目光落在祝采薇身後清瘦窈窕的一道人影上,不由有些眼眶發澀。她嫡親的骨肉,生生分彆這許多年,一朝回京,轉眼卻要嫁做人婦。
祝琰俯身下拜,低喚了一聲母親。
祝夫人念及外人在旁,強忍住熱淚,一手攬著祝采薇,一手攥住次女手腕,“好,好,快都彆忙著行禮了,咱們娘兒幾個裡頭說話去。”
祝琰垂眼望著袖角。母親一雙玉腕保養得宜,戴著金釧玉鐲,穿的是一襲赤紅金繡的裙子,食指上的寶石戒子緊緊壓在自己手背上。多年不見,母親也是時時念著她的吧……
夜晚家宴設在內堂,大伯父等人一入京,就被父親祝至安的同僚們請去京都最大的酒樓接風。家宴隻一些女眷,長姐的夫家特地備了不少土產並京都時興的綢緞料子送給她們做見麵禮。次日一早,長姐的婆母寧毅伯夫人更親自帶了幾個女眷來探望。
歸家數日,白日裡忙於迎來送往,午後又要跟著母親特地請來的教導嬤嬤學習為婦之道,竟一直不得閒與母親姊妹們說上幾句體己話。
忙碌中的時間過得飛快,月中便是婚期。宋家的聘禮早早擺放在庫房裡頭,嬤嬤帶著祝琰去瞧了一回,“二姑娘有福氣,宋家家世興旺,二姑爺人才出眾,為了二姑娘將來打算,夫人和老爺是用了大心力的。將來二姑娘在親家太太和姑爺麵前,也要時常美言幾句,兩家常來常往親親熱熱的才好……”
嬤嬤的暗示,祝琰聽懂了。這些日子好多人一照麵就誇她有福氣,就連長姐那個素來眼高於頂的婆婆也親熱的拉著她的手說要與她時常走動。
婚期越近,她心裡便越多一份忐忑緊張。
這些年服侍祖母足不出戶,極少見外客,伯母雖溫厚,到底不是親娘,不便教導。宋家如此權勢,她難免心怯,怕自己擔不起宋二奶奶的名頭,怕出了岔子鬨了紕漏,給人瞧笑話……
可她也隻是獨個兒默默地承受著這份不安。
直到婚禮前夜,母親才撥冗來到繡房與她私語。
溫熱氤氳的水汽繚繞在簾內,她不習慣被瞧著沐浴,環臂抱在前胸。
母親輕柔地替她拭乾長發,隔簾指著外頭伏跪的兩個丫鬟道:“我瞧你身邊的幾個丫頭雖算得乖巧,卻是一團孩子氣,總不成樣子。嘉武侯府那樣的門第,姑爺太太什麼人才沒見過?這兩個是我多年悉心栽培出來的家生子,我瞧著大的,斷然沒有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