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輩們在帳外玩耍,青天白日長久躲在帳子裡不出去,還不知被傳成什麼樣子。大哥大嫂那邊,興許又不便,因此宋洹之提議去山上走走。
山坡上草地濕軟,她穿著繡鞋不便,他將她抱坐到一匹棗紅小馬背上,自己牽著轡頭走在馬前。
男人換了身玄色金線雲紋袍子,重新梳攏了墨發,一如往昔般端嚴沉默。
傍晚將近,高懸的日頭疲憊地躲在樹後,一縷縷金色的柔光透過樹隙灑下來,籠在他背影上,仿佛鍍了一重金邊。
長久的沉默更令人煎熬,祝琰抿抿唇,找了個話題與他說。
“聽書意她們講,二爺的騎射功夫,是大哥親自指點的?”
兄弟二人年齡相差五載,宋淳之在校場開始練習騎射時,三四歲的宋洹之便時常在旁跟著。宋淳之對這個弟弟有無儘的耐心,從不嫌他年幼累贅,但凡他有所問,無不悉心講解。
“嗯。”他回過頭來,從馬背上的褡褳裡拿出水囊,遞給祝琰。
他回答的太簡短,甚至稍顯敷衍。話題就此止住,根本無法繼續。
祝琰飲了水,也跟著沉默下來。
隻聽馬蹄的聲音,和他的靴子踏在草叢的沙沙細響。偶有幾聲鳥啼,鴉影在樹杈間掠去。
到了山頂,宋洹之回身將她扶下來。將馬拴在樹下,率先朝林中走去。
祝琰提著裙擺,無言跟在後麵。氣氛有些冷凝,宋洹之實在不是個好的遊伴。
他後知後覺地發現新婦沒有跟上,停在一棵樹下回眸,瞧她一步一步跟得艱難。
他指著樹下一塊石頭問:“歇一會兒?”
祝琰瞭他一眼,抿唇沒有說話。
宋洹之不知哪裡惱了她,用袖子拂去石上落著的枝葉,扶她坐在上麵。家裡姐妹雖不少,多數都怕他,輕易不到他麵前聒噪。兩個表妹性子倒主動,但他不常在內院,見麵次數也有限。
他為人清冷,不大懂得如何與女孩子相處。
成婚後他與新婦一起,多數是在寢房,帳簾落下來,昏昏暗暗的光線,挨得極近的女身……
祝琰沒回應,垂眼看著地上一朵野花,開得正絢爛。
就在這時,他才看到她裙擺遮住的足尖,繡鞋勾破了一塊,滲出淡淡的血色。
他蹲跪下來,翻手將她細足捏住,扯掉繡鞋,就去解襪。
祝琰小聲驚呼,兩手推他的肩膀,“二爺……”
方才跟在後麵,被地麵拱起的樹根刺傷了足尖,宋洹之皺眉斥道:“弄傷了為何不吭聲?”
祝琰低聲道:“不要緊的……”
宋洹之捏住她的下巴,迫她仰起臉,“我說過,有什麼委屈與我直言。”
聲線冷而沉,有令人驚懼的威壓。
祝琰並不想與他爭吵,她從來不是無理取鬨的人,這一刻被他這樣斥問,不知緣何,心中沒來由地酸澀。
她知道他同她一樣,也在儘力扮演好自己的新角色,努力適應身邊多了個人的不便,儘力遷就著她。甚至她也能感受到,他那份帶了無奈的敷衍。他們不過是被長輩們做主推到一處,勉強成為了夫妻,什麼深情厚恩,什麼兩情相悅,一概皆無。能做到相敬如賓,就已經很好。
她低聲道:“我不想二爺覺得煩。”
宋洹之蹙眉,“我何時說過……煩?”
他方才太凶,似乎將新婦嚇著了,她被迫仰著頭,眼底沁著蒙蒙的一重水意。
他鬆了手,祝琰雪白的下巴上,留下一片淡淡的指痕。她撫平裙擺,遮住雙腳,“二爺不用擔心,我無礙的,二爺去散散心,我在此坐一會兒……”
宋洹之揮袖便走,惱她不識好歹。
他已經低聲下氣再三關心她的情緒,她還要端著一副無所謂的表情,裝她的深明大義。
從前不思風月,便是覺得相處起來麻煩。或是如謝芸一般動輒哭哭啼啼,或是像嫂子葶宜一樣嬌蠻無理。她倒平靜溫和,從不多事矯情,可這份懂事和平淡,為何也這樣叫人生氣?
祝琰坐下來,提裙穿回了鞋襪,惱自己笨拙,怎麼會受了傷呢?又怎麼會白費了那些功夫,好不容易與他關係親近些,就為著這麼一點小事,將他推得遠了。
她抱臂俯下身,望著方才那朵野花。做一朵花會輕鬆些嗎?做祝家的二姑娘,做宋家的二奶奶,好難,也好累……
少頃,一雙靴子落入視線,祝琰怔了怔。
她抬起頭,落日的餘暉是火紅色的,透過樹隙射入眼睛。
光線太奪目,幾乎無法視物,眸中不知為何會漫起氤氳的水汽。
男人蹲下來,試探地,撫了撫她的頭發。
“我……”
他說不出話,宋洹之這一生,從來不曾哄過任何女孩子。
祝琰沒說話,抬起手,握住他的手掌。
她知道她和他都已經儘力了。
她初為人家的妻子,他何嘗不是頭一回做夫君?
他與她之間陌生,沒話講,並不是他的錯。
回到聚宴的帳子裡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噴香的炙羊肉切成薄片呈在案前,少年們吃飽了,聚在一塊兒投壺射覆。晚飯後宋淳之夫婦不知何處去了,宋瀚之更衣回來,神秘兮兮地跟宋洹之告密:“剛瞧大哥在樹底下教大嫂騎馬呢……”
宋洹之放下手裡的酒盞,麵無表情,“夜了,你們回帳歇息。”
宋瀚之失望得五官皺成了一團,“彆啊,二哥,我們還說好待會兒去抓野山鴞去呢,這東西夜裡才有。”
宋洹之不語,抬手示意守衛近前,正玩得高興的少年們唉聲歎氣地小聲抱怨,他毫不理會,向守衛令道:“送回各自帳裡,守著,不許亂跑。”
少年們一陣哀嚎,見他神色肅然,又不敢多言,一個個垂頭喪氣地被送回了帳子。
宋書意和謝蘅早就回去了。
他朝祝琰瞥一眼,“我去四周巡看,你早點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