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將士們再沒能入睡,秦離洲親自帶兵圍堵逃竄的北狄軍。
窮寇莫追,那是以防士氣未散破釜沉舟下的謹慎,現在這種情況顯然不適用。
半夜從睡夢中被叫醒的將士們嗷嗷地叫著衝出了軍營,振奮十足,隻覺得渾身都是使不完的勁。這可是送到手邊的軍功,莫說隻是半個晚上不睡覺,就算十天半個月,他們也能精神抖擻地上陣殺敵。
而沈明恒被宋景年拉回營帳,強壓著讓軍醫仔仔細細地檢查了至少三遍,在即將檢查第四遍的時候終於忍不住了。
他拂開軍醫把脈的手,振振有詞:“孤好得很,孤沒這麼容易受傷!”
宋景年生氣的時候語氣總是格外平靜,“殿下身手再好也是肉體凡胎,不穿盔甲就上戰場,殿下是有幾條命?”
沈明恒理直氣壯:“孤這不是沒事嗎?事實證明一條命也夠用,再說了,你們也沒給孤送盔甲來。”
宋景年用力地揉著眉心,隻覺得頭又開始痛了。不送自然是因為覺得沈明恒用不上,連秦離洲的鎧甲都是縫縫補補,哪有新的可以給微服私訪的太子浪費。
自詡是個好主君的沈明恒看了看宋景年的臉色,勉強道:“行吧,孤下次會穿盔甲的。”
宋景年咬牙切齒,“這是重點嗎?還有下次?您本就不該去!”
宋景年歎了一口氣,開始碎碎叨叨:“殿下,您是太子,千金之軀,怎麼能以身涉險?我知道您也善用兵,但您有需要指揮秦將軍去就好,他本事也不差,不會辱沒殿下的計策……”
沈明恒打斷他,提醒道:“孤已經不是太子了。”
他被廢黜為庶人,甚至連這聲“殿下”都不應該叫。
宋景年頓了頓,從善如流,“殿下是未來的天下共主,千萬要保重己身。”
沈明恒:“?”
沈明恒沒想到宋景年這麼執著,像是一定要他給一個承諾似的,隻好“嗯嗯嗯”地連聲答應,神情認真。但宋景年看這人飄忽的眼神就知他定然沒有聽進去,一時間頗有幾分無力。
宋景年又歎了一口氣,暫時放過這個話題,“殿下,今晚動靜鬨得這麼大,對外是瞞不住了,我會請求秦將軍在戰報中隱瞞您的存在,可他無需多久便會知道京中事,殿下有何打算?”
他雖然生氣沈明恒行險徼幸,但事已至此,他還是第一時間借這件事為沈明恒造勢揚名、收攏軍心。讓主君涉險已是他失職,若還不能把握機會將利益最大化,那就是他的無能了。
“知道便知道了,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沈明恒困惑而求知地問:“景年,你怎麼總有這麼多需要操心的事?”
宋景年愣了一下,他皺了皺眉,忽然意識到這人在某些時刻其實有種匪夷所思的淡漠,這份淡漠與他十分不搭。沈明恒身上總有種熱烈感,他的愛憎格外分明,眼中容不下一粒沙子,他覺得國土不能丟,於是十二歲就敢當著滿朝文武痛罵沈績無能,哪怕他知道自己會受罰,甚至有可能丟了性命。
他就是那樣一個人,一身遮不住折不斷的鋒芒,想做什麼就去做,想要的也一定會拿到,轟轟烈烈向死而生,學不會妥協與圓滑。
可他又確實對某些事情格外不在意,譬如太子之位,譬如他的生死、他的名譽、他未來的遭遇。
沈明恒的聰慧與遠見無從爭議,他能看得到未來,但他似乎隻為了此刻而活著。
“殿下,”宋景年猶豫了一下,輕聲問:“您對皇位……有意否?”
他也好,周時譽、文黎也好,一心想讓沈明恒登基為帝,可沈明恒真的願意嗎?他此刻才忽然意識到,好像他們從來沒問過沈明恒的意見。
沈明恒每一步都走得太過決絕,沒給自己留下半分退路。
分明有更好的辦法的。
他一展宏圖的時間應該在他繼承皇位後,而不是羽翼未豐時就大刀闊斧地對舊科舉宣戰。
沈明恒坦然道:“其實沒有很想。”
等他收回了幽檀,任務應該就足夠完成了,倒也不必一定要當皇帝。但他得承認,他確實有些放不下大周。
沈明恒知道自己的能力,他知道如果他當了皇帝他能做得很好,他自信天底下不會有人比他更適合。不過沈謙益也不差,他是劇情認證的聖明君主,必將開啟一段盛世承平。
況且,他的任務是當個好人,又不是當個好皇帝。
當個好皇帝比當好人難太多了,他才不會自己給自己找事。
沈明恒解釋:“你還記得孤之前跟你說過嗎?沈謙益溫良純善,又不失聰慧,即使沒有孤,大周能有沈謙益,也是大周之福。”
宋景年複雜地看了他一眼,垂眸不知在思量些什麼,半晌,他低聲喃喃自語:“沒有很想……那便是不排斥。”
足夠了。
他的主君淡泊名利,大公無私,可他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