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聞昭頷首。
“你怎麼知道,我在查四年前的賑災案?”
蘇妄心中既有疑慮,又有防備。
晏聞昭笑了笑,“晏某如何知道的並不要緊,要緊的是,我與大人目標一致,有共同的仇敵。”
蘇妄皺眉,“我隻想查明真相,沒有仇怨,也沒有敵人。”
晏聞昭不置可否,轉移話題道,“四年前,崇州望縣地動。皇上下詔,賑濟流民,撫恤安置。可一年後,望縣的災情卻一點也沒好起來,流民無地耕作,還是被逼著成了盜匪流寇。望縣的縣丞……”
他的聲音忽然頓了一下,隨即才繼續道,“望縣縣丞為百姓鳴不平,想要揭發崇州當時的知州崔寅貪墨賑銀,卻反被崔寅殺人滅口,對外隻稱這位心係百姓的縣丞是死於流寇之手。”
蘇妄怔了怔,“你這是從何處聽來的?你可知空口無憑汙蔑朝廷命官,會有什麼後果?更何況,那崔氏背後還有魏國公府撐腰……”
晏聞昭垂眼,哂笑一聲。
後果?沒人比他更清楚崔氏和魏國公府的手段。
前世他不清楚朝局人心,亦不明白過剛易折的道理,所以孤身入京後,他四處投告,就連留下阮青黛的帕子,也是想借此機會接近阮青黛,好通過她進宮告禦狀。
沒想到反而打草驚蛇,讓崔氏得了風聲。
當初薑嶼判他斷手黥麵之罪,其中亦有魏國公府和崔氏在暗中推波助瀾的緣故。
前世他複位後,固然報複了魏國公府和崔氏,可人人都以為他是因為私仇,而非公理。
重活一世,他想要覆滅魏國公府和崔氏,仍是易如反掌。可他如今變得貪心了,他不僅要他們死,還要他們,包括薑嶼,都嘗嘗身敗名裂的滋味。
晏聞昭眼底蘊著幽暗,“並非空口無憑。證人證詞,我都有。”
聽晏聞昭這麼說,蘇妄眸子一亮,可轉瞬又疑惑起來,“那你為何……”
晏聞昭掀起眼,靜靜地看向蘇妄。
蘇妄立刻反應過來,將“不報官”三個字咽了回去。他蹙眉,神色又沉了下來,“的確。魏國公是國舅,崔氏又有在江南照拂太子之功,彆說你,就連大理寺也不敢輕舉妄動。還是得徐徐圖之……”
忽然想起什麼,蘇妄看向晏聞昭,“你究竟是什麼人,為何會對望縣之事如此清楚?”
日光偏斜,被竹葉遮去。
晏聞昭清雋的麵容蒙上一層暗影,他淡聲回答,“望縣縣丞晏濟之,是家父。”
***
長公主的地盤圍著織金帷帳,又有穿著絳紫華服的俊美侍衛守著,在淮水河畔便尤為顯眼。
帷帳內,薑清璃坐在最上首,右下方坐著白衣翩翩、搖著折扇的柳隱,而他對麵,則是被五六個幕僚圍簇在中央的阮青黛。
“阮姑娘,喝茶。”
“……謝謝。”
“阮姑娘,茶水的溫度如何?可要在下幫你吹得涼些?”
“不用了!”
“阮姑娘,你臉怎麼紅了?”
“定是這帷帳裡太過悶熱,在下為姑娘打扇。”
“……”
阮青黛臉上的溫度越來越高,一時間就連手腳都不知該往哪兒擺,隻能用求助的目光看了一眼蘭苕。
然而蘭苕被這群男人排擠在外,無論如何都靠不過來,隻能愛莫能助地搖了搖頭。
柳隱摩挲著茶盞,以一種玩味的眼神打量著阮青黛,“阮姑娘似乎有些不自在?”
薑清璃的目光也落在阮青黛身上,憋著笑說道,“怎麼會?這幾位公子都是她親自從公主府挑選,特意帶出城的,他們相處得很是投緣。青黛,本宮說的對麼?”
阮青黛強顏歡笑,“……是,殿下說得沒錯。”
“還有啊,今天來之前,你不是與本宮說,淮水河畔春光正好,正適合一群人在樹下玩紮盲麼?”
薑清璃朝阮青黛使了個眼色,“本宮與柳隱公子還有事要商議,就不同你們一起了。”
阮青黛立刻明白這是要讓自己消失了,忙不迭應道,“是,臣女告退。”
誰料剛一站起來,身邊那些幕僚竟也紛紛起身,順勢擁著她往外走。其中一人竟還從袖中掏出了一條素色綢帶,“阮姑娘,待會就用這綢帶蒙眼如何?”
“……”
日光晃眼,微風輕拂。
阮青黛無可奈何地立在柳樹下,雙眼已經被那光滑的綢緞縛住。她抬手,摸了摸腦後束紮的結扣,輕輕扯了一下,卻發現那結竟是越扯越緊。
“阮姑娘,這結的打法是在下祖傳,你自己可是解不開的……待你捉住我們其中一人,在下自然會幫你解開。”
身邊那幾個幕僚終於散開,聲音裡儘是調笑,“姑娘,開始吧。”
淮水河畔,晏聞昭從竹林出來後,就不緊不慢地朝上遊走,手裡還拿著那支投壺的箭矢。
陸嘯抱著手臂跟在後頭,“那蘇大人,就這樣被你收買了?”
“他是個性子剛直的,怎麼會被收買?”
晏聞昭淡淡地說道,“他隻會站在公正義理這一邊。”
陸嘯憋笑,凶惡的麵容隱隱抽動,“公正義理……你?”
晏聞昭回頭看了他一眼。
陸嘯這才勉強收斂了自己猙獰的表情,冷嘲熱諷道,“你這是要去哪兒?彆以為我不知道,前麵就是長公主的帷帳了。你過去做什麼?旁人嫁公主府的幕僚,還是頹山館的公子,跟你有關係麼?”
晏聞昭用箭矢撥開眼前擋路的柳枝,語調涼薄,“早知你如此多話,我寧願用五百貫買個啞奴。”
“……”
織金幕帷近在咫尺,長公主府的侍衛們卻不似尋常人家的護院,把守在幕帷外,而是三三兩兩,懶散懈怠地圍坐在一起玩著雙陸,毫無規矩可言。
晏聞昭和陸嘯輕易便繞開他們,從無人把守的西麵走進了幕帷。與此同時,男子們的笑鬨聲也從柳樹蔭下傳了過來。
“阮姑娘,小心些!”
“阮姑娘,你這樣打轉可不是辦法,便是再給你兩個時辰,你也捉不住人啊。”
晏聞昭身形一滯,麵上那層斯文清雋的偽裝突然崩裂了一角,唇畔本就淺薄的笑意蕩然無存,眉眼間也有一刹那的扭曲陰沉。
他站定,循著聲音望去。
不遠處,幾個相貌俊美的男子笑成一片,圍繞著一個圓心,時快時慢地躲閃遊走。眾人穿梭行動間,露出了正中央身穿天青色裙裳、被綢緞縛住雙眼的阮青黛——
她蒙著眼,漫無目的地伸著手臂,卻什麼都摸不到。偏偏還有人折了個柳枝,故意從她肩頭拂過,逗弄著她撲了空。
“嘖。”
看清這一幕,陸嘯心裡都咯噔了一下。
他下意識側頭,看向身邊一言不發的青年。
青年一眨不眨地凝視著人群中央的女子,唇角微彎,卻沒有絲毫笑意,眼神裡摻雜著幾分凶狠,宛如被侵占了所屬物、急切亮出獠牙的獸類。
察覺到陸嘯的視線,他才垂眼,略微收斂了情緒,手裡漫不經心地把玩著那支鋒銳的箭矢。
陸嘯心中不安,“你想做什麼?”
晏聞昭啟唇,“若用這投壺的箭矢誤殺良民,按律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