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嗒,嘀嗒......”
鬨鐘被反扣在桌上,在響第兩遍時,就被無情地丟在地上,陰灰色的格子被毯再一次地被人冷漠地拉了上去,這一次裹得緊緊的,不留一絲縫隙。
好半響,手機終於又無聲振動了起來,被子裡的人似是猶豫了一下,不多時一雙蒼白枯瘦毫無血色的手緩慢地從被子裡探出來,接通了來電。
電話那頭,立馬傳來一個女人刻意放緩略顯謹慎的聲音:
“小離呐,今天怎麼樣,有沒有,想要出來走走呢?”
見電話這頭的人沒回應,女人似乎意料到了什麼,重複地喊著他的名字。
“小離,喂......喂,有在聽嗎?”
顧離遲鈍了許久的大腦才終於緩緩回過神來,躲在被子裡悶著聲音打了個招呼。
“小姨,我在。”
隨後而來便又是持久的沉默,以及顧離湧上心頭不知道該如何啟聲繼續的愧疚感。
他還是不想下床,還是本能地拒絕踏出這一步,本能地拒絕離開屬於自己的安全烏龜殼。
數不儘多少個日夜躲在這個陰暗的房間裡,孤獨讓他學會依賴狹小的床榻,與黑暗做伴,沉淪其中,抗拒著外頭發生的一切,抗拒將自己的一切裸露在外。
他透過被子被手撐開的那條細小縫隙,黝黑的瞳孔恐懼地窺向那扇通向外麵的房門——那是潘多拉的魔盒,是天使與噩夢共存的魔咒,是希望與失望迷失本性,隱藏其後未知的無底黑洞,是令人在這一瞬止不住的恐慌與心悸,足以顛倒覆蓋、掀翻摧毀現有世界的一切。
他怕見到什麼,又怕見不到什麼……
難受勁毫無預兆地在這一刻席卷而來,翻江倒海,從心臟湧上喉嚨,停不住地在身體加劇翻滾,撲麵而來的窒息逼得他險些透不過氣。
“小離,小離,小離……”
他大口喘著氣,心臟劇烈地跳動,他不想麵對,他不想下床。
下了床就等於朝那扇門妥協了一步,洪水猛獸,他恨不得遠離。
“我......我,在......我在的......”
電話那頭的小姨仿佛這才聽到他的聲音,歎了一口氣,與此同時身上細碎叮當的鑰匙金屬聲銷聲匿跡,像是被重新收回了原處。
女人斟酌語氣,終是重新開了口,細細叨叨地囑咐著接下來的一切。
“你要好好地照顧自己,好好吃飯好好睡覺,開心最重要。醫生開的藥已經寄到你門口了,要記得備好鬨鐘,按時按點吃藥。小姨今天就不去看你了,臨時有工作,等改天再來帶你出去,去吃那些你以前最愛的蛋糕奶茶巧克力,吃不了多少也多少吃點哈。對了,你還想要新的玩偶玩具嗎?小姨最近看中了一套特彆漂亮特彆好看的,到時候也一起給你帶過去......”
顧縷芳絮絮叨叨了很多,說著說著突然話裡停頓了一下,聲音中帶著一絲寬慰:“還有小離,你千萬不要有任何壓力,小姨不會打擾你太久,咱們一步一步,慢慢來.....”
電話那頭的顧離下意識地點頭,立馬接過話:“不打擾的小姨,謝謝小姨!!”
這話一出,世界仿佛都安靜了下來——顧離突然意識到自己好像把什麼給搞砸一樣,小姨顧縷芳則啞了聲音,止住想要繼續的話頭。
過於生分客氣的回答好似涇渭分明,劃開現實與幻夢之間的分界,少年人話中的局促不安與刻意討好的壓力感,生生提醒她打的這通電話,無比糟糕。
“那......下次,小姨再來看你。”
“好的,小姨辛苦了。”掛掉電話的那一瞬,顧離將自己緊緊地裹在被子當中。
他說不清自己此刻究竟是怎麼了,心口泛酸,悔意與自責湧上心頭,卻百般糾結之中又有種不用疲於應付的輕鬆感,讓他更加自責不已。連向來能夠給予他安全感的被褥,也於此刻,無能為力去共同消化他神經質般的壞情緒。
時間一點一滴地擦過顫抖的被褥悄悄溜走,不知過了多久,顧離才終於收拾好一地狼狽的情緒,緩緩地連自己的麵目拚湊成淡漠平靜的模樣,等到外頭的一切都褪去恐怖陰暗的色彩,才終於緩緩地掀開被子。
尤記得電話那頭的小姨說的天氣很好,然而他的房間內依舊是一貫的晦暗——厚厚的暗色窗簾,阻擋一切的陽光入侵,就連半絲的暖意都拒之千裡。
但總有意外之客冒犯進來,嘈雜的閒聊聲隻要一個細孔,便可為化為身無窮無儘無限繁衍到處腐蝕的吵鬨害蟲,將一切安靜咬斷,撕裂,摧毀。
顧離抬起眸,看向了聲音傳來的方向——昨晚的窗戶並未關緊。
他疑惑地看著窗戶,顯然也忘記了昨晚是否有開過窗的記憶。
大腦中的記憶功能越發況下,但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這扇窗戶下的不遠處,是有棵能夠容許多人乘涼休閒的百年大榕樹,多的是閒言碎語八卦談資的彙聚,說到興處,聲音更是毫不避諱。
眼下,約莫又有一波可供塞牙消遣的談資。
他在腦中天人交戰,無數次想起來關掉窗戶又無數次控製不住自己的身體頹廢躺了下來,最後在安靜與疲倦之中,進退失據。
新一輪的談資即將開始,然而這一次,連大媽們自己也沒想到,會正正好被正主聽到個一清二楚。
“欸,多好的孩子啊,咋作的孽啊,怎麼就會攤上這種慘事,現在整日將自己鎖在那個死氣沉沉的房子裡頭,跟個活死人似的。要是他家人還在,指不定該多心疼,好好一個人成天不出門,悶在那裡頭,估計連話都快說不利索,也不知道以後會不會......嘖,出毛病誒,估計變成癡呆神經病都不遠了。”
“哎呦,小聲點,俺怕的很,老實跟你說,俺現在都不敢再靠近那棟房子,俺家那小兔崽子要多走一步,俺都得打斷他的腿呢,那孩子可憐是可憐,可全家車禍死得隻剩他一個,現在還生病,這得沾多大的晦氣,啊呸,罪過,罪過,佛祖勿怪,佛祖勿怪......要俺說,被神經病傳染是小事,被這晦氣沾染倒黴,嘖嘖嘖,佛祖勿怪,佛祖勿怪......”
“你都不知道,那小孩就連晚上都不開燈,嚇人得呐,親戚也不常來走動。我跟你講,現在說得好聽點是有人住有人氣,要那親戚都不管不來,保不準那天房子裡就傳來異味,沒有什麼是靠得住,早晚吃絕戶的咯......”
“哎呦,要死了啦,你彆說了,怪嚇人的勒......”
大榕樹隨著遠來的風發出細細密密擾人的聲響,穿過無數的空隙縫孔,傳達著生機的渺小消落,空蕩與飄零如同迷茫於塵世之中,抽絲剝繭的孤獨同樣回蕩在小小的房間裡。
空鳴後的耳朵泛著細密的酸痛感,顧離就這樣無動於衷地躺在床上聽了半響,連眼珠子都懶得動彈。
彷佛那些被憐憫被嘲諷的主角都不是自己,懶得與之爭辯。靈魂與身體在生病後,就仿佛被兩個世界的獨立法則機製給牢牢控製住,他清楚地看著自己孤立無援。痛苦與窒息還沒來得及在這一刻將他淹沒,他就已經躺在床上,任憑那些看得見看不見的氧氣在身體裡隨意地進進出出,透支所有精氣與活力,疲憊得連說出放棄兩字的氣力,都覺得太過奢侈。
少年的眼睫早已垂落,安安靜靜的,如一座悲憫精致的木偶,隻身沉淪在自己孤獨黑暗的世界當中。房間仿佛自動屏蔽過濾著周遭的一切,最後,外頭的世界無人知曉,裡頭的世界糜爛崩潰。
時間仿佛過許久,又仿佛隻過了一瞬,閒聊著的人早已歸家散去,顧離才恍恍惚惚地終於回到了現實中來,身體漸漸浮現出一丟丟的氣力,供他深深吐出一口濁氣。
少年起身,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小心翼翼地將窗戶關好,半點也沒留下被人發現的痕跡。
*
一天的時間,總是短暫又虛無得無比漫長,有時候顧離一個胡思亂想的功夫,就已然不知歲月幾何。
他挪了挪底下的椅子,無精打采地坐在暗無天日的角落裡,早就忘記剛剛是為了什麼才會坐在這裡,又是從何時開始就坐在這裡,坐了又有多久。
好在他也沒打算追究那麼多,隻透過那一絲絲能窺探外界的窗簾縫隙,雙目無神看著日頭漸漸下沉,歸於遲暮,然後又發了好一陣的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