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馬燈行,漸漸於黑夜當中亮起,好一會,顧離才意識到黑暗的即將來臨。
他抬頭無助地望向天花板,突然覺得這一整天都過得無比的空虛,空虛得好像這一天突然變得無比虛假,連找片記憶來塞都塞不滿,且虛假得他都快分不清什麼才是真正的孤獨了。
顧離覺得,至少得乾點什麼。
徬晚時分,顧離套上一件黑色連帽衛衣,帽簷又深又寬,壓得很低,隨時都可以將他藏住隔絕異樣的視線。戴上黑色口罩後,整個人的樣貌便被遮擋得嚴嚴實實的,便於隱藏在黑夜當中,不起眼到絲毫不被察覺。
他站在鏡子前端詳著自己,看著這一副存在感極低的裝扮,終於才有些放下心來。手掌細密地出現薄汗,過了好半響,顧離才抬眸,看向房間裡那扇宛如深淵巨口的房門。
壓力感如暴洪般頃刻襲來將他淹沒,原本猶豫的步伐在此刻變得無比沉重,裝扮好的偽裝也即將敗落成為一場笑話。顧離拖著身體彎下腰來,蹲在那扇門的麵前,呼吸開始艱難,心臟開始狂跳,枯瘦蒼白的手搭在門鎖上如墜滿千斤深淵,格外沉重,門外連往常野貓爬過的聲音都沒有,天黑無人,靜謐得十分可怕,唯有他的呼吸聲門口在一點一滴地放大,一點一滴地掙紮。
心底有聲音在大聲咆哮,呐喊著一個名字:“顧離,顧離,顧離,顧離,顧離啊——”
細密的淚水砸落在地上,發出“啪嘰”的水花,顧離艱難地重複著自己的名字,雙手鼓足力氣,終於在崩潰的那一瞬扭開了門鎖。
洪水猛獸仿佛頃刻褪去,胸腔的氣壓不再扼住喉嚨,濁氣順暢呼出。
靜謐的空間被這一聲鼓勵式的響動所震驚,發出顫顫的回音,等到顧離終於回過神來,心卻不禁提了起來。
他站在無人的樓道上,低低地望著地麵,心口的大石隱於無人窺見的空氣,如釋重負之後,久違地升起一丟丟詭異的失落感。
好像,邁出這一步,沒有他想象中那麼難。
好像,他做了那麼久的心理建設,悉數白費毫無意義。
難怕再來一次,耗掉無比多的勇氣與心血,都將荒誕且不知所謂。
黑暗籠罩著昏黃的樓道光,搖搖晃晃,如同一支大手拿捏著少年人的忐忑迷茫,深夜窺探的雙眼躲在暗處,等待著無處遁形的脆弱顯露出來,一口咬斷獵物的脖頸,不安在暴露的環境再一次無形地催促著顧離,讓他終於控製不住,逃似地離開。
他躲避著人群,獨自跑到很遠很遠的地方,直至黑暗與寂靜再一次將他拉回安全地帶,顧離才終於得以喘氣,呼吸無人打擾的自由。
腳下有什麼東西隨風糾纏,顧離低下頭,順著微弱的光,瞥見腳邊的超市塑料袋——這是他原來打算要做的事——買些生活用品。
然而真的臨到超市前,計劃卻支離破碎。
操著一口“佛祖勿怪”的熟悉聲音、搶貨擁擠時發出的“哎呦,要死了啦”、無人在意隨口嗬斥的“神經病啊”,一句又一句的吵雜聲如同夢魘一般地不斷地在記憶在現實中兩兩回響,嗡嗡的吵鬨讓他耳朵疼得厲害。那些被他刻意忽視的,強製壓下的,改頭換麵,在這一次盛大的購物狂歡麵前,在人潮擁擠之中,再一次化做利劍,狠狠刺中他的心臟。
他在黑暗之中踉蹌著後退,躲避著害怕被發現,驚恐不安的情緒黑海再次襲來,厚實的衛衣帽子抽繩被瞬間抽緊,他在厚實的衛衣帽簷裡緩緩地低著頭,胡亂地選了個方向,飛快地消失在黑夜之中。
顧離漫無目的地走了很久,不知過了多少條街,不知過了多少條路,臉上也不知不覺地沾染了一股潮濕粘稠的水腥滋味,等到他回過神來,這才發現自己早已走到了海岸線。
海風獵獵,鑽過衛衣與口罩的空隙,驅散他周遭的低迷氣壓。
顧離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縮了縮身子,停下了腳步。
浪花翻湧,海風溫柔,大海包容世上一切的渾渾噩噩,與過往支離破碎的夢,神秘不傷,無聲漫入心扉。
他看向遠處的燈塔,於漫長的等待中,孤寂的光亮在黑暗之中,為遠來的船隻照亮著歸家的海港。
而近處的通明燈火,卻歌頌不屬於他的熱鬨。
頭上的路燈早已罷工,熄滅著最後一絲光亮。月光施舍不忍,在這塊狹小不被關注的角落,照著一個小小喪喪的他。
他扯下口罩,倚在欄杆上,盯著晚風吹拂海麵上的波光粼粼,腦海中自動想到了幾個詞語:乾淨,祥和,輕鬆,舒服。
大海似乎有種魔力,海風吹拂入心,不斷地蠱惑人在靠近。
顧離想去碰碰那水,踩踩那沙,抱抱那風......
難得沒人限製,難為他生了許久的病,難得還能有一次機會。
顧離鬼使神差地伸手,想起感受著那流經掌心的海水,是否依舊記憶一樣。
一下......一下下......就好......
這種念頭直到他整個人跌入水中後,被海水瞬間覆蓋周身,淹沒口鼻,才恍惚覺得失了分寸,貪心過甚。
顧離睜著眼,遊魂似地看著水麵離他漸漸遠去,身體在墜落的同時,意識有些混亂,但他也難得在腦中理智地過了一遍方才情景。
是踩到礁石了嘛?是有詭異的推力嘛?還是觸犯海神的懲罰?亦或是他真的發了神經跳了下來?
顧離迷糊地思考著,整理了半天的頭緒依舊想不出個所以然,遲鈍的身體置於大海之中,任由海水貫穿他的身體,最後喪喪地得出了一個結論——他快要死了。
茫然被取而代之,很快就變成了接受現實的平淡漠然。
——可惜沒寫遺書,定性事件時應該不會出錯吧。
——或許是天意,這樣死了也好。
——小姨不用再為他擔心受累,不用再顧及名聲情誼徹底地放棄掉他,也不用奢求彆人的體諒,在擺脫他後可以過好自己的生活,他也可以去找歸家的路,找那些他愛的愛他的人。
——不必害怕成為彆人的顧慮負擔,不必再看到彆人眼神中刺目的異樣與隨時隨地提醒他發生過什麼的同情,不必像個陰鬱瘟神一樣被敬而遠之逃避晦氣,住的房子也不會因他的離開而滋生異味,給領居們添麻煩了......
無數的念頭一個一個從窒息當中蹦了出來,顧離數著一個又一個的好處,最後徹底數不過去,黑暗將他吞噬得太久太久了,他真的太累了,支撐不住了......
衛衣帽簷早已脫離,發絲四散飄灑成為水中白色的泡沫,月光灑落在遙遠的上方,似審判者高舉著的鐮刀,亦或似書寫過失早已滿冊合頁的斑斑罪行。
他迷糊著伸出手,試圖摩挲追尋著那道觸不可及的月光。少年短暫且遲鈍地抬起頭顱,在臨彆的儘頭,在今晚這場漫長的逃離之中,唯一一次地昂起了脖頸,無聲地迎接鐮刀高舉。
萬念俱灰,他已然等待命運的決判,直至最後畫上句號......
“噗通——”
如鏡的海麵被重物打碎,最後的決判四分五裂。那道月光被攪亂成一片片耀眼的水晶,逆著光融入水中,落在他的手心裡,幻化成世間最美麗最絢爛的美人魚,響起世間最美妙動人的吟唱,聲聲入耳,恍若神明。
神明不停地呼喚著他:“顧離,顧離,顧離,顧離,顧離啊——”
顧離微微睜開眼,抬眸看去——冰涼幽深的大海裡,白色的裙角落在水中,蕩漾成最聖潔柔軟的月,泛紅動人的水眸中,倒映著脆弱瘦小的靈魂。
他的神明緩緩地張開雙手,朝他遊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