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便士 他找到了她。(2 / 2)

白色的裙擺如同自由的蒲公英在夜色張揚。纏繞在少年指尖的綠藍色發絲,如同漂亮至極的燕尾蝶,在海風中肆意起舞,月光點綴星河流淌,隨著風起停風歇,悄然地在他指間墜落,無人知曉。

顧離垂眸,將手指收回插入口袋之中,習慣性地掏出那場“海難”中存活下來的黑色口罩,就要往臉上戴好。

一隻溫熱的小手突然伸了過來,霸道地阻止了他。

顧離抬眼看她:“乾嘛?”

“現在有戴的必要嘛?”

眼前的小海蟄收回手,雙手托腮,靠坐在行李箱上,一邊晃悠著雙腳,一邊毫不客氣地朝顧離開口。

“沒必要戴的話,你戴一次,我就摘一次。”

她神色認真地看著他,與他的沉默對峙,抿嘴笑得明媚張揚。

“你的命是我救的,不是用來自殘。不信的話,你試試的。”

近處通明的燈火如今稀稀疏疏地亮著,岸上道路的兩側路燈還有些許光亮,慘白地照明著大地,整座小城從喧囂熱鬨退變成深夜的寂靜無人,無人在意著還在大街上遊蕩的兩隻“遊魂”。

沒入黑夜的暗色衛衣、早已沾水偌大的衛衣帽簷、遺落衛衣深處的遮麵口罩,因著空蕩寂靜,原本的可以起到的作用,其實微乎其微。

反而可以如同麵目潰爛的幽魂遇到萬鬼橫行的萬聖節,不用任何顧及,更何況,他們本就落了水。

顧離想起了她方才煩人的勁,猶豫一瞬,終於還是在少女灼熱的目光敗了下來,將口罩重新塞回口袋裡。

注定分道揚鑣,就不要再多生事端。

他疏離地開口:“你留下賬戶,我給報酬,兩不相欠,如何?”

“不如何,我有個更好的主意。”

那隻小海蟄從行李箱躍下來,眨巴著雙眼,興奮地提議道:“我不要報酬,我要你收留我。”

顧離氣笑了,直接掉頭走人。

他就多餘問這一句。

身後的小海蟄邊笑邊追:“等等我嘛......”

行李箱的車軲轆在路上咕嚕嚕地響動,很快就在身側響了起來。

“就這麼沒得商量啊?你也不知道討價還價。”

她扯著他的袖子,好笑地嘟囔著:“還是說你默認,可以了。”

顧離不做聲,直接扯開她的手,繼續向前走。

身後的車軲轆聲沒再繼續,轉而變成了少女一聲幽怨的長歎。

顧離停了下來,眉頭突突直跳,不用想,那隻海蟄又新整一出幺蛾子來。

“行吧,那我今晚隻好睡橋洞,唉——誰叫我身無分文,好心救人隻換來君之薄情,見死不救,真真可憐呐。可憐我一個弱女子,無家可歸流失在這荒郊野嶺,前不見車馬,後不見屋房旅社,隻好皈依大海,天地為席,日月為被,應該也不會感冒生病的吧。”

“咳咳咳咳......我這是怎麼了,莫不是生病了,不會的不會的,咳咳咳咳,我沒事,哥哥,你去吧,不用擔心我的,我沒事,我不會道德綁架你,我最善解人意的,咳咳咳......”

她唉聲歎氣,見顧離轉過身來急忙掩麵咳嗽,時不時地露出一副矯揉造作可憐兮兮的模樣。

“咳咳咳,是吵到你嘛?咳咳咳,你不用等我,我這就走......”

她拉著行李箱,一步一咳嗽地走他跟前,然後撒手,抬頭柔柔弱弱地看著他:“呐,拿著。”

顧離:“......”

行吧,他無奈歎了口氣,伸手拉過那行李箱:“跟上。”

這話簡直藥到病除,病殃殃的人瞬間就生龍活虎了起來。

“嘿嘿,我就知道,你不會丟下我一個人的。”

她得意地笑著,眼尾處水色蔓延,滿是歡喜。

“那現在,有必要要重新認識一下。”

她伸出手,在綴滿星辰清輝滿地的夜裡,露出一個耀眼至極的笑容:“顧離,很高興,能與你相遇。”

他一怔,便看到她指著他衛衣上的校牌,上麵赫然寫著他曾經就讀過的學校,班級,以及明晃晃的名字——“顧離。”

不敢想象,他難道,真的一整晚戴著這校牌晃悠。

顧離二話不說,將那校牌利落地摘了下來,順勢塞進口袋裡。

“對了,你可以叫我,叫我阿若。”眼前的小海蟄也沒忘了自我介紹,那雙明媚漂亮的眼漾著笑。

“叫我阿若就好。”

獵獵海風中,她張了張口,有些模糊,顧離隻聽到她說:“我真的很高興,能夠......遇見你。”

他點點頭,拍了一下她伸出來的手:“阿若,走了。”

阿若開心地笑出聲來。

寂靜無人的夜晚,成了兩個人能夠“歌頌的狂歡”——顧離不用全部武裝,不用時刻戒備,將一切都短暫放下,在行走之中放空自己。而阿若,則蹦蹦跳跳地在顧離的身後,踩著投射在地麵的所有陰影,蓬勃朝氣對抗著黑夜霧靄,步步消散。

寂靜的風將路過的燈光吹得搖搖欲墜,廣場上的鐘樓即將響起午夜十二點的鐘聲。

路過廣場的時候,空蕩無客的出租車落下車窗。電台的情感頻道裡,正廣播著今晚臨彆的最後一曲,主播獻給深夜未眠的所有人,然後宣告著新一天的開始。

顧離漠然地聽著那歌聲從音響中悠然地傳了出來,穿過絕望無力的深淵,將空靈的破碎感,撒落在小鎮所有的角落,在吟唱之中,敲醒孤獨與寂寞。

“想閉上眼睛躲進黑夜裡,深呼吸再屏蔽了聲音~

人和人有的人像塊冰,在人海碰撞著真心~

一定要破碎了才看清,換了傷心~

彆指望時間能撫平,痛的漣漪和倒影~

新謊言鑿出印記,不渴望下個人來觸及~

人海成淵,我沉下去,看到誰聲音~”

“請不要靠近wu~我不要光明wu~”

“如果你靠近wu~會不會離去wu~”①

悲傷空靈的吟唱瞬間落入少年人的心尖。

人海成淵,他立在其中,舍去光明,舍去自己,囿困於漩渦暗海之中,他早已孤立無援,早已習慣與孤獨絕望相處,不再奢求所謂的救贖與希望,害怕轉瞬成空,更害怕求而不得。

黑夜給予他安全,與此同時,孤獨虛無將他牢牢地沉淪其中,他妄想推開那扇困住自己的門,貪心渴求著一切的滅亡。

“請不要靠近wu~我不要光明wu~”

“如果你靠近wu~會不會離去wu~”

一聲高過一聲的吟唱,所有的孤獨絕望在深海之中妄想解脫,連他分不清劃過眼角的是淚還是海,冰冷與絕望讓他渾身戰栗,解脫與滅亡讓他渾身興奮,痛苦與壓抑迷糊著他的心智,讓他在瀕死的窒息與幻想當中,啞聲求救,渴望光明。

“噗通”的一聲,岸上的神明落入淵海之中,輕柔地喚醒著他的神智,將他的冰冷化為滾燙,光明驅逐絕望黑暗,將所有破碎、痛苦、壓抑拚湊成希望的救贖曲,治愈他的恐懼與不安,時光一幀一幀地在眼前閃過,悄然回溯,直至他站在門前,轉動著門把手。

然後,他推開了那扇門。

顧離驀然地睜開了眼,轉過身,回頭望了過去。

那隻喋喋不休的小海蟄正樂此不彼地踩著他身後的影子,嘴裡哼著夜曲中最末尾的吟唱,發絲活力張揚地飛舞著。抬頭對上他的視線時,雙眸瞬間彎成月牙兒,笑容燦爛,耀眼至極。

像寒冷冬日裡消融寒冰的暖陽,像深淵裡不舍明媚的柔和月光,像暗夜幽海裡誘人沉淪的人魚,像午夜裡伸出手擁抱無數悲憫,祈禱新生的岸上神明。

午夜的鐘聲緩緩敲響。

他找到了她。

在這空蕩的夜,破碎的歌,虛無的時間裡,他找到了一個實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