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禮了。”
僅僅是推開眼前那扇緊閉的房門,便讓我打心底升起一陣沁骨的涼意。
即使共同度過了十餘年的時間,麵對阿諾德時我的心情仍然會莫名地肅穆起來,仿佛自己還是當年那個端茶遞水泡咖啡的馬前卒。
此時,他正難得懶洋洋地斜倚在沙發靠背上,修長而蒼白的手指無聲地翻動著膝上一本攤開的精裝厚書。這副酷似文藝青年的模樣讓我忍不住聯想起年輕時的斯佩多——但為了避免我們再度冷戰上幾個月,這點欠揍的想法還是憋在心裡比較好。
“阿諾德,你不去看孩子們排練麼?”
我側過臉觀察著男子的臉色,小心翼翼地發問。
“沒興趣。”
他頭也不抬地朝我擲出一句,斂下澄藍的眼,繼續埋首於手中的書本。
“……真冷淡,這樣孩子們可是會疏遠你的。”
我徒勞地嘗試用親情牌打動他。
“無所謂,他們親近你不就足夠了嗎?”
很可惜,彆說流露出感動之色了,他連語調的起伏幅度都完全沒有變化,機械平板的聲線簡直像是一台人形自動答錄機。
難怪我們領證的前一天晚上,我試圖用精神同步聯係斯佩多求得來自爸爸的祝福,他隻是用帶笑的聲音忠告我道:“你真的確定嗎?和那個人過日子與上班沒什麼兩樣,嫁給他還不如嫁給你的薪水比較實惠。”
當時,我氣憤地單方切斷了精神聯絡,很久之後都沒再搭理我的糟糕爸爸。
但事實證明長輩總是正確的,和阿諾德一起度過的——姑且稱之為“家庭生活”——就如過往的職業生涯一般平淡而千篇一律。
轉念想想,斯佩多昔日擅自改編的童話也未嘗不合情理。王子喚醒了沉睡的公主與她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但沒有惡龍和壞心眼王後的日子實在太過無趣,王子公主找不到生活的激情,然後公主跟騎士私奔了。
萬幸的是,我和阿諾德的日子雖然現實到索然無味,但終究還是稱得上溫馨美滿的。
——其實,眼下的生活才更像我這種俗人的結局吧?
少女向小說裡的愛情那麼美好,英俊瀟灑的男主愛上溫柔善良的女主,握著她的纖纖玉手說我們今生不離來生不棄。他把她的名字寫在生命線上,她把他的定情信物貼身收藏。他們說,愛情就是把自己的一部分取出來,把對方放進去。
多麼浪漫多麼唯美多麼引人神往叫人心神蕩漾。
但事實上,阿諾德彆說是把我放進去了,他從頭到尾都沒有為了我“取出自己一部分”的打算。這個男人即使是娶妻生子兒孫滿堂,也絲毫不願改變他貫徹半生的獨行之道。而他這一性格的優點在於,他同樣不會乾涉我所選擇的道路。
說得不含蓄一些,他不常吃我和爸爸的醋——至少表麵上看不出來。
當然了,當斯佩多企圖慫恿我把雙胞胎女兒中的一個過繼給他時,阿諾德表現出了毫不掩飾的抗拒態度。幸好斯佩多還算識時務,及時停止了對我精神一日三回的騷擾,否則阿諾德真會飛回意大利讓他成為一具地中海上的美麗浮屍。
“對了,戴蒙那邊有消息了,Giotto沒告訴你麼?”
正在回顧爸爸的光輝事跡,阿諾德忽然一手按著太陽穴,沉聲開口打斷了我的回憶。
“啊啊,他說‘讓阿諾德直接告訴你比較有意思’。”
“……嘖。”
阿諾德不滿地吊起眉梢,直了直身子,交錯著手指向後靠去。
“戴蒙說,他已經到了日本,不過沒那麼寬廣的胸懷和我們這些孽緣打照麵,隻想單獨見一見你和孩子們。至於小孩們排的聖誕劇,他通過你的眼睛觀看也是一樣的。”
“霧之幻術還真是有很多實用功能呢。”
我下意識地回避了重點,不合時宜地感慨起霧屬性術士的神奇特質來。
然而,阿諾德不依不饒地把話題掰回核心。
“你會去嗎?”
“……嗯?”
“我在問你,會不會帶著孩子去見他。”
“欸……爸爸他再怎麼說也算是憐和望的外公,沒理由不讓他見外孫女吧?”
“哼。如果他是以長輩的身份來探視孩子,我也不至於提防到那種程度。你忘記了嗎,她們出生的時候戴蒙說的話。”
“嗯?‘奧菲嫁人的話對她女兒出手也不是不可以’?”
“你記得啊。”
“爸爸說的話可以放進海馬體,但是不用認真考慮。況且,如果他真的娶了我們女兒,那就會由你必須叫他爸爸的尷尬狀況……轉變為他得叫你爸爸!這不是先生您夢寐以求的麼?”
“……不,我從沒夢到過那種扭曲的事情。”
阿諾德抬起手扶住額頭,不知是無奈還是煩躁地長籲出一口氣。
“奧菲利婭,請你用你肩膀上的那東西好好想一想。等憐和望到適婚年齡的時候,戴蒙已經五十了吧。我一點都不想招一個比自己年長的女婿進門。而且,他要怎麼稱呼你?媽媽?”
“先生,你肩膀上那東西已經在十九世紀的空氣裡生鏽了。要知道一百年後,八十歲和十八歲的組合根本不稀有……這是二十一世紀的日本婚戀節目告訴我的。”
“你不用再三強調,我知道你在未來的時間全部消耗在漫畫和低俗趣味上了。東月真希在這方麵從來不是什麼好榜樣。”
“…………”
—————————我是東月真希不是好榜樣的分割線——————————
【21世紀,日本並盛。】
“阿————嚏!!”
“啊啊人魚小姐,你沒事吧?感冒了?”
“不……大概隻是有人說我壞話。”
黑發及腰的少女停下手頭的活計,騰出手去揉了揉鼻子,修長的眉打起一個大大的死結。
“沒準阿諾德在日本抱怨我教壞了他女人。彆開玩笑了,奧菲那種日語水平,根本不可能理解什麼深奧的東西吧,少年漫畫是極限了。”
“啊哈哈,人魚小姐不要把彆人想得那麼糟嘛,也許是有人在擔心你呢。”
高個少年抓了抓亂蓬蓬的短發,露出一貫爽朗的笑顏。
“不,絕對不可能。”
少女板起麵孔冷聲道,“不管是過了十年還是一百年,那些人都給不出什麼中聽的評價。”
“哈哈……我倒是覺得,你的同伴是些不錯的人啊?對了,之前見過的那個有點像雲雀的女生,她脾氣不是挺好的嘛。”
“如果整個世界都像她的腦袋那麼和諧倒是最好啦。”
東月真希衝一臉脫線的山本武吐了吐舌頭,繼續麻利地捏起鰻魚壽司來。
如果一百年前的黑手黨們目睹這一幕,會吃驚得把牙齒咽下去吧。
那個以淩厲刀法而被地下社會畏懼著的年輕殺手,居然也還保留了這樣的表情。曾經毫不動搖地握著凶器的雙手,如今卻像個真正的賢妻良母一般穿梭在雪白的米飯、金黃的魚子和翠綠的黃瓜片之間。
——戀愛的話,女人會變得越來越美麗。
言情小說反複鼓吹著類似的信條,到底也不算完全失真。
女孩總是能為了某個人而變得堅忍而強大。
對於真希而言,名為山本武的少年所擁有的純粹光芒,是她向往著的東西。
僅僅如此——作為穿越百年的理由,便已經足夠了。
雖然現在隻是單純地在壽司店打下手,對方對於這種事也一向少根筋……但所謂的“未來”,總是有無窮可能性的吧?
“對了人魚小姐,今天好像是雲雀的生日,麻煩你替我把這個送給他吧?我看你們好像挺熟的樣子。”
少年笑嗬嗬地提起一盒包裝好的壽司,不由分說按到真希手裡。
“就是這樣,拜托了!”
“……為什麼是我?”
“啊哈哈,如果我自己送去的話,雲雀肯定不會收啦。我想,他多少會給女生點麵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