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乾冷的晨風越發襯出豬油的香。指肚大小的雪白膏體在鍋底化開,撒一把翠綠的小蔥碎,“嗤啦”一聲響,厚重的蔥油味便騰空而起。
院中菜畦裡新拔的白蘿卜,屁股上還沾著泥巴哩!洗淨了切成厚片,混到蔥油裡打個滾兒,水汽越發濃了。
北方冬天新鮮菜蔬稀缺,農戶自家院子裡種的白菜蘿卜便是主力,又能長,倒比糧食還賤些。
白蘿卜生吃燒心,但若混一點豬油渣燒透,就搖身一變,化作奇特的美味。
秦放鶴蓋上鍋蓋燜煮,轉頭去看另一個陶盆裡的麵團。
天氣寒冷,沒有酵母……他無奈地拍拍那團幾乎紋絲未動的麵團,還是擀麵吃吧。
他本不是這裡的人。
現代社會的公務員秦放鶴過勞死,再睜眼時,就成了大祿朝的孤兒秦放鶴,年九歲。
上輩子山裡娃出身的秦放鶴做慣了家務和農活,蒸饅頭、糊餅子自然不在話下,奈何他不會做麵引子。
所幸擀麵條他也喜歡。
冬日天短,這會兒太陽還沒出來呢,漫天都是潑墨般的深青灰色,灶底橙紅的火苗映在他臉上,透出幾分暖意。
大鍋裡的豬油渣燉蘿卜開始沸騰,氤氳的煙氣從高高的煙囪裡一點點吐出去,咕嘟,咕嘟,整棟房子都像活過來似的。
秦放鶴把灶火弄小了點,開始擀麵。
童年在老家時,冬天他最愛乾的活兒就是燒火,因為土灶不能關門,冷風肆虐,燒火就很暖和。
這年月的麵粉自然不比後世精細,顏色也算不得雪白,可喜沒有添加劑,小麥香味很明顯。
是一種非常原始的,源自大地的香氣,聞著就莫名安心,很踏實。
麵團變成麵皮,麵皮又變成麵條,再撒一點麵粉抖一抖,隻待蘿卜出鍋。
鮮蘿卜很容易熟,就這麼會兒,圓圓的蘿卜片就微微透明,變得軟爛,可以出鍋了。
湯汁也頗濃鬱,微微掛壁,幾粒金燦燦的豬油渣隨水泡上下翻滾,咕嘟嘟咕嘟嘟,耀武揚威。
鍋底的湯汁不必舀乾淨,直接添水煮麵最入味,又不浪費每一滴油脂。
吸飽了豬油香氣的白蘿卜又甜又鮮又燙,軟綿綿的,入口即化,再呼嚕嚕扒幾口麵條,連頭發絲兒裡都透著美!
偶然嚼到一顆豬油渣,“哺滋”,鹽津津的汁水就在嘴巴裡翻了天。
“呼~”用力吐出一條白色汽龍,秦放鶴吃得心滿意足,不過視線劃過見底的豬油罐子後,又油然升起危機感。
不妙,再這麼下去,要斷炊了哇!
原身的父親是秀才,不必納稅,早年身體好時也曾在外與人坐館,頗攢了些家底。
奈何後來夫妻倆先後病倒,花錢如流水,更兼沒了進項,最後落到秦放鶴手裡的,隻剩一兩三錢銀子。
這座名為白雲村的小山村自然資源並不豐富,坐吃山空是不成的,總得尋點進項養活自己,才能談將來。
思及此處,秦放鶴忍不住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小短腿兒,“……”
種地是不可能種地的,在這個畝產量隻有幾十斤的時代,種地就是死路一條。
“果然又要考了麼……”
這個結論甫一出現,某種近乎本能的東西就從他身體,乃至靈魂深處湧了出來,沉默而迅速地彙成雀躍的一汪。
啊,這個我在行!
正想著,破爛的院門上方探出一截黑乎乎的腦殼,“鶴哥兒!”
來人濃眉大眼,身量頗高,秦放鶴不得不仰起頭看他,笑道:“我喝了三天,早好了,七哥,還是拿回去你們自己喝吧。”
白雲村是個聚族而居的小村子,村民大多姓秦,往上數六代,都是能掛連得上的親戚,彼此間關係十分親厚。
來人姓秦名山,已經十二歲,在同輩中行七,秦放鶴便喊他七哥。
秦山家的母羊月前才下崽子,他家人見秦放鶴大病一場,就日日擠了新鮮羊奶送來,偶爾也接濟幾顆雞卵。
秦山抄著兩隻袖子瘋狂搖頭,“娘讓我看著你喝。”
有話你自己說去,我可不敢。
陌生的記憶中浮現出彪悍婦人的身影,揮舞燒火棍時宛如秦瓊在世、咬金再生,怎一個矯健了得,秦放鶴也覺頭皮發麻,迅速打消了推辭的念頭。
兩家隔得不遠,外頭還有棉套子裹著,這會兒一打開,氤氳的熱氣就撲了秦放鶴一臉。他立刻被濃鬱的奶香包圍了。
羊奶微燙,粘稠而柔軟,厚厚一層奶皮子隨著晃啊晃,皺巴巴起起伏伏,粘稠更賽醍醐。鮮香迅速蓋過膻氣,柔滑地服帖地順著喉管滑下,舒服得令人渾身發毛。
很香,秦山下意識咽了口唾沫,又裝作不在意似的彆開臉。
剛吃完飯,秦放鶴實在喝不下太多,略啜幾口,便將羊奶倒到自家罐子裡,又去裡屋抓了小荷包掖起來, “如今我大好了,也該去道一聲謝。”
他現在一無所有,在未來相當漫長的一段時間內,能依仗的唯有宗族紐帶,社交很有必要。
統共也沒幾步,兩人說笑一回,轉眼就到了。
秦山率先推門進去,扯著嗓子開心道:“鶴哥兒來啦!”
話音剛落,一個粗大婦人便從裡間冒出頭來,見果然是秦放鶴,頓時十二分喜悅,好似看見了流落在外的可憐小獸,不由母愛泛濫,半摟半拖帶著他裡屋坐去,“好孩子,炕頭上暖和,彆凍著了……”
秦山笑嘻嘻跟在後頭,先從灶間摸個野菜窩窩胡亂吃了,轉頭去屋簷底下舀水磨鐮刀,準備上山砍柴。
至於羊奶罐子,並不用刷,舀水晃一晃,又是一副熱羊乳,仰頭喝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