撐著紫竹傘的聖人抬起了眼眸,仿佛有連綿的細雨從眼簾上滾落,一直墜到心頭方寸,泛起鈍刀割肉般的疼痛之感。
他想著想著,又忽而勾了唇角,淺淺一笑。
如此看來,他在紫霄宮中靜修思過的千年,到底是沒有白白浪費,竟也學會了反思己過。也算是對得起他師尊的一番苦心了。
虛空中的那位已經很久沒有說話,隻借著通天的眼眸,同他一道看著眼前的碧遊宮。
雨幕連綿,雨聲不絕。
久未歸家的聖人一步一步,踏上了歸程。
……
誠如通天所料,碧遊宮中著實是格外安靜的,天地之間仿佛隻剩下了鋪天蓋地的風雨,籠罩著這座曾經的仙家福地。
它寂寞了太久,被世人遺忘得太久,被荒草爬遍,生滿了青苔綠斑。
他步步走來,悄無聲息,目光所視,環堵蕭然。
隻是細看這宮闕,卻又覺出幾分異樣。
通天站定了腳步,看著被棄置在宮闕一角的掃帚簸箕,腳下的長廊不沾半分灰塵,仿佛有人將它細細地拂掃。
可是碧遊宮中,怎還會有人留下?
通天默不作聲,盯著腳下的地麵看了許久,再度抬起眼來,目中所見,仍然是空空的宮室,旁邊植著一株梨樹,地上的芍藥無聲搖曳,被風雨壓得低垂。
“可是有什麼問題?”
通天搖了搖頭,隻輕輕地,向著屋簷外連綿的雨絲,探出了一隻修長的手。
雨水滴滴答答地打在他手心之上,順著手腕一路滾下,落進衣袖之中,泛著透骨的涼意。
聖人不為所動,隻微微掀起了眼簾,執著地注視著前方,亦注視著——剛剛在此處發生的一切景象!
時光倒流,歲月回首。
唯有天道聖人可憑己身之力,令日月改換,再現過去!
於是一幕幕景象,再度在他麵前重現。
“第一千遍花開的時候,聖人便當歸來。”
“第一萬次掃過的長廊上,當有聖人走過的身影。”
以及那隻……毛茸茸的小鬆鼠,正滿懷期待地想著:“等聖人歸來之時,我也許就能化形了吧?”
那是全心全意的期許,堅定不移的等待。
隻為了他上清通天,一人而已。
通天忽而無言。
漸漸地,他又低垂了眉睫,將唇角抿得平直,低低地笑了起來。
笑聲漸漸冰涼,夾雜著難以訴之於口的恨意,徹徹底底,再無掩飾地,自他的眸底流露而出。
一眼望去,近乎觸目驚心。
“上清通天。”虛空中的聲音沉沉地喚了他一聲。
通天又笑了一聲,語氣卻已平靜至極:“我知道。”
他輕輕閉上了眼,將所有的情緒收斂入其中,再度睜開眼眸的時候,眼底已是一片如水般的靜默之色。
“我怎會不知道,此時此刻的我尚且沒有複仇的能力。”
所以,他仍需忍耐,也隻能忍耐。
隻不過……
通天猛得抬眼,重重地一揮廣袖。霎時間,風雨為之止息,天地為之寂然!
洶湧的雷霆一掃而空,隻留下一片朗朗的晴空!
碧遊宮驟然驚動,刹那蘇醒。
天地萬物都為聖人一念而動容!
遍地是奇花異草,處處是嶙峋亂石。自有那紫氣東來三萬裡,異香嫋嫋拂麵來。朝霞彩雲半邊天,青蓮朵朵藏池間!
坐落於蓬萊仙島上的碧遊宮,向來不負它仙家福地的名號!
風中低垂的芍藥抬起了首,帶雨的梨花輕聲低語:“聖人……”
“您回來了嗎?”
藏在樹洞中的小鬆鼠忽得從睡夢中驚醒,卻未曾再聽到那淅淅瀝瀝仿佛永無止境的雨聲。它小心翼翼地探出了一個腦袋,朝著外界看來。
“吱吱?”滿是疑惑的聲音。
通天信手撥開了一片烏雲,令這天地間的明月強行在人間再現,純粹的月光自樹梢垂落,徐徐落在他腳下。
風雨止息,萬物無聲。
寬大的紫竹傘下,紅衣聖人眉眼溫然,露出一張輪廓清絕的麵容,仿佛雲霧朦朧,群山邈遠,隻令人唯恐自己置身夢中。
他低頭看著呆呆地站在洞穴中的小鬆鼠,又望著碧遊宮中靜默無言的草木,停頓了片刻,彎眸一笑。
眉目間蘊含著十成十的溫柔之色:“好久不見呀。”
草木輕輕搖曳,似乎格外的歡喜。
小鬆鼠呆呆地看著他,小小的腦袋一時轉不過彎來,隻忍不住想到一個問題:
遭了,聖人終於回來了。
可小鬆鼠還沒能化形,怎麼辦啊?
片刻之後,毛茸茸的小家夥便將這個問題拋之腦後,順著聖人的衣袍爬上了他的肩膀,爪子輕輕地抓著他垂落的一縷發絲,發出驚喜的聲音。
通天任憑鬆鼠待在他的肩頭,又伸手揉了揉它的腦袋,抬眸的瞬息,仿佛有天光拂過他的麵容。
多少悵然,難以言表。
他慢慢地開了口:“我歸碧遊,乃正大光明,堂堂正正,有何可懼?”
該忍的要忍,無需忍耐的,又憑何讓他去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