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緩緩停了哽咽,看著眼前皺著眉頭的男兒。抬起手覆上他的眉頭,輕撫著小聲說:“太醜了。”
秦柏言聞聲,舒展了眉眼:“那不皺眉,我們去走走吧。”西凝將手放下,輕點了頭。跟在秦柏言身後,穿過花園,穿過長廊。
他帶西凝到士兵所看守的城樓處,他跟士兵打了招呼,帶著西凝順著樓梯上去。二人相依憑欄眺望,萬家燈火,想必熱鬨非凡。
一眼望去萬家燈火,但未有一盞是為她所點,她的歸宿大約便是身後的深宮。
她大約會像那些種在宮中的樹木花草,美麗綻放,落寞凋零,一生亡在此處,往後任誰也不曾記得。她轉過身,看著男子的側臉,劍眉星目,嘴角上揚,在昏暗的燈下那麼的遙不可及。
“將軍,你說,這人世間如此活一遭,有何值得留戀?”秦柏言聞聲斂了嘴角,看她。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下,她的眉目緊繃,隻是看著遠方燈火闌珊。
“有,你之所愛和所愛你者,以及天地日月山川萬物。”西凝聽了,忽的低頭笑出聲來。她說:“我之所愛離我去,所愛我者,天下之大何處尋。”她無比確定的語氣讓秦柏言心中不滿,他欲駁論她的話語,話卻出不了口。
“還有山川萬物,天地日月,春與夏,秋與冬,花與風,美食與玩物,它們不值得嗎?”他皺眉,說道。
“也許值得,但我沒有見過這天地山川萬物,我的日子都被人安排妥當。將軍,你不知道,一個人若是沒了感情支撐,沒有了愛。那麼天地之間,山川萬物或親人友人都在他眼中黯然失色。”
就連活著都如同提線木偶一般任人一挑一鬆,關於世人所恐懼的滅亡也不過是日子的消逝。她伸手越過牆邊,浮在夜色裡,觸摸那些被人藏在深夜的惡與恨或秘密。
秦柏言鎖著眉頭,猛得將人拉過,扯得西凝胳膊生疼。“你做什麼?”她瞪著秦柏言說道。
“西凝,你休要胡說八道,什麼黯然失色。你若敢去尋死,我便把你從棺材中挖出來讓你死不瞑目。”
看著秦柏言嚴肅的神情,西凝忽的笑出聲。“你想什麼呢?我還沒想尋死呢,我雖未曾見過這深宮之外的天地,但我想要見。實不相瞞,其實我有一願望很久很久了,也許此生都無法實現,但那絲毫不妨礙我有這個想法,不是嗎?”
“什麼想法?”
“做個庶人。”
她看秦柏言顯然被這話給嚇了一跳,她想,也許此刻秦柏言滿懷不解,為何身為公主,想要做一庶人,做一亂世飄零中可能溫飽都無法解決的平民百姓。未等秦柏言出聲,她便說。“將軍,你說,為何世間那麼多人在想要救世濟民的途中卻為名利所困。”
“也許他們抱著為國為民的初心去做事,但在這途中初心不再,潛移默化中名利排在了第一位,最終便會朝著名利所前進。”
“正所謂,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天下多少為國為民的清官不過是為了初心二字不斷進取。”
“那將軍呢?”
“我?我想要獨善其身,世間有誌者千萬,殊途同歸。我不同,我想要的不過是愛妻在側,兒孫繞膝,平凡平淡且幸福美滿。”他說這話時,看著她,眉眼帶笑,他所沒有說出口的話他的眼睛通通告知她。他的眼睛說,我想要你在側,想要與你同枕一席,想要與你相依相偎。
“將軍所想確實不錯,大約很多人都難做到,那西凝祝將軍心願早成。”她笑著對他說,身後是萬盞燈火,殊不知在今夜有人為她點上了一盞燈。
“借西凝吉言。”他也笑著看她,在這深宮城牆處,在這月光籠罩下,在這千萬燈火後。兩人相顧無言,笑眼相對,多少話在此消融,不用說出口,二人心中都懂,灰白月光為他們作證,萬千繁星是天地為他二人所點的燈。看啊,有人為你點了燈,在等你歸去。月下,行人路匆匆,不過都為了牽掛之人所在門前掌著燈便又加快了腳步。
人間千萬種,唯有愛最真。愛人愛物愛天地。
回去路上西凝仿佛成了一個疑問盒子便止不住的冒出一些問題來。她問秦柏言“將軍,蓮花街的糕點鋪子家的糕點好吃嗎?比宮裡的好吃嗎?不過宮裡的糕點我也很久不曾吃過了,畢竟陌苑通常是沒有糕點的,我通常都在是宴席上才能吃得些好吃的糕點。”
“好吃是好吃的,但大約是沒有宮中的所好吃。畢竟普通糕點和皇家糕點是比不得的。”秦柏言笑著刮了下西凝的鼻尖,她來不及躲開,羞得滿臉通紅。“你上次說要給我帶,也沒給我帶來,簡直就是故意糊弄我是不是?”因為羞得紅臉,所以低著頭道。
“胡說,前些日子我忙了些,正不巧也沒什麼機遇可以進宮來看你,隻能作罷了。不是糊弄你的。我發誓!”他單舉起一隻胳膊準備將手放在頭旁邊,還未放好便被人拿了下來。
“好了好了,我信你!但是下次不可以食言了!”她笑著。
秦柏言將手放下來,瞧著眼前人嘿嘿笑道:“過幾日,我尋個時候偷偷帶你出去玩,你且等著我來找你。”
不知不覺間,她跟著秦柏言走到了陌苑門口,她忽然想起,他們二人從席上早退也不知有沒有事,但看這時候,宴席理應散了。何況,她西凝於陛下與眾妃子眾皇子不過與空氣無甚差彆。
“將軍,你如此早退宴席無妨嗎?”她忐忑不安的問,隻見秦柏言把手覆上她的頭,細細撫摸她的頭發,笑說:“無事的,我出來時已經跟他人打過招呼的,你回去吧。”
他向著陌苑大門的方向抬抬下巴,示意她回去。她回頭看看陌苑,再看看他說:“那我回去了,將軍,下次見,約好了不可食言。”
“好。”他看著她進了陌苑,才轉身匆匆離去,在夜色裡,沒人看得見他不曾落下的彎彎嘴角。
西凝推開門進了院子便瞧見提著燈等她的青姑姑,她上前扶住青姑姑。“青姑姑,久等了。”
青姑姑已年老色衰,她這半輩子都待在深宮裡,陪著西凝母妃了好些日子,如今又陪著她。“公主回來了就好。”
她扶著青姑姑進了屋子。“公主,如今時過深秋,您也應多添些衣服了。”她去拿了些新衣過來。“謝謝青姑姑。”
她笑著將青姑姑扶坐下,她也跟著坐下,托著下巴,隔著桌子看青姑姑。出聲問道:“青姑姑覺得秦柏言如何?”
青姑姑笑著說:“他小時候我曾見過他,是個又乖又厲害的孩子。”她聽了笑著,到睡下時候依舊是笑著的。
幾日後,秦柏言果真沒有食言,他急匆匆的進了陌苑時,西凝正在與青姑姑下棋,方才青姑姑還說她最近是遇著什麼好事了,整日笑個不停。
如今,看著這急匆匆的來人便明白過來,隨即先行退下了。西凝看著秦柏言背著一個包袱,遠遠的就喊著問道:“你那背的什麼啊?”
他走近,拿下包袱拆開來,西凝看過來是一套侍衛服。她滿心疑惑問道:“這是?”
“你去換這個,等下我帶你出宮去玩。”
他遞過去放在西凝懷中,將西凝推進屋子裡。
半晌,西凝便把衣服換好出來。她就這樣穿著秦柏言帶來的侍衛服跟著秦柏言出了宮,到出口時,西凝還緊張了好一會兒,生怕被攔了去。
出了宮後,大半會兒才給緩過來,就這樣,秦柏言笑了她半晌,氣得她錘了秦柏言好幾下。
他帶著西凝到蓮花街上,正值傍晚,街上還未有多少人來,這道街上日日晚上點花燈,所以才叫蓮花街。他們去了秦柏言所說的那家糕點鋪子,待他們二人從中出來時,西凝一隻手上提著幾包包好的糕點,另一隻手粗魯的抹著嘴角,毫無半點矜持可言。
“將軍,你之前所說的好看的話本子在哪裡有賣?我想要!”
“好,帶你去買!”秦柏言帶著她去買了些話本子。夜色朦朧時,街上的人愈漸多了起來,河邊也有了放花燈的人。
西凝一手拿著些東西一手拿著糖葫蘆一口一口吃著,塞滿山楂的嘴模模糊糊的說著話:“將軍,你去買那個燈,我要放。”
秦柏言笑著看她,他覺得她滿嘴東西的說話頗為滑稽,隨即伸手揉了揉西凝的頭發,有稍許淩亂,他也不管了:“好!”
他去買了花燈,待她把糖葫蘆吃完後,一起蹲在河邊放燈。他在頗為昏暗的燈光中看著她的側顏,叫她。
西凝回頭,手上忽的一鬆,花燈便飄了出去。
“將軍!將軍!燈飄走了!快許願!快許願!”她晃著他的身子要他一起與她許願,二人雙手合十,奉在唇前。
秦柏言許罷,眯著眼看西凝,待西凝也許完時,忽的叫她:“西凝,你之前說,所愛你者,天下之大何處尋。我如今告訴你,所愛你者,天下之大眼前尋。你可得記下了。”
西凝看著他忽的笑出聲,他也笑著看她,手悄悄的攀上她的手,十指交纏,再往上是少年少女羞紅著的臉。
身前望去,載著二人願望的花燈遠遠飄去。方才許願時,她西凝在心中道,一願我的將軍平生所願事事勝意,二願我的將軍身體健朗日日長安,三願我的將軍愛我如初暮暮朝朝。
秦柏言將西凝送回陌苑,將要出征之事告知於她,要她等她幾個月或者一年兩載,又告訴她若是什麼事情有變化會令人告知於她,秦柏言之前還想著也許她得知此事時會有些不滿或其它,如今看來,西凝果真懂事的過分。
她隻是說,會等他回來,一直。他將她送進陌苑,她沒有回頭,他不知,在西凝轉身那刻,淚便順著眼眶流了下來。
她西凝在此前,等了多久才得遇將軍,幾個月或一年兩載又不是什麼難事。
秦柏言走前說若有什麼事便會令人照看她,一語成讖,他走後不久,陛下不知怎的瞧見了他忽視多年的女兒,竟喚她談了幾次話,不過都是些無關痛癢的噓寒問暖。
她才發現,原來她的父皇也已垂老。不過幾日,陛下下令將她貶為庶人,這個消息著實將她驚了很久。這是她先前所夢寐以求的,如今卻不知為何降臨於她,她不知是該高興還是該害怕。
臨她出宮前幾日,碰巧遇見了那顧子南,西凝在心裡暗罵,冤家路窄,她還在決策要不要繞道而行時,顧子南便上前來冷嘲熱諷。
“喲,凝公主,哦不對,如今您真不是公主了!不過這還要多謝我們秦將軍,若不是他給皇上提議,也許您還是公主呢。”原來是將軍給她實現了願望,她在心中一遍又一遍謝過將軍。她待顧子南冷嘲熱諷一番結束後離去。
幾日後,將軍府安排的人接到出宮的她,將她安置在將軍府中。時不時的會與已經不再上陣殺敵的秦老將軍和秦夫人打個照麵,先前他們總是叫她公主,她解釋了幾番後他們才不再叫她公主。
如今,她隻需在這裡,等她的將軍平安歸來,她不再是公主隻是一平凡女子,他也不是駙馬。
一日夜裡,西凝忽的從夢中驚醒,夢裡她看到她的將軍,渾身染血,就連眉眼也難以辨彆躺在無邊的屍堆裡,夢裡她抱著將軍哭了很久很久,夢外的她也哭了很久很久,淚水染濕了枕頭。
她開始擔心,提著一顆心一日日盼著。直到軍隊回國,離他們上次相見已過了兩年。她在眾人裡遠遠的看到她的將軍那樣意氣風發。
他回來了,她沒看到他因為急切想要勝戰歸鄉而缺失的半條腿,她沒看到在城門後被人扶著上馬的他,隻是為了給她看他這般意氣風發平安歸來的模樣。
直到他回到家中,她才發現他缺失的半條腿,他的父母已經泣不成聲,她也是。她忽然發覺,也許是她把將軍變成此番模樣,這般她哭得更狠了些。
秦柏言坐在木質輪椅上抱著哭泣的秦夫人和西凝,細聲哄著她們:“這有什麼,不過是斷了腿,不能上陣殺敵罷了,往後我便在家中陪著你們不也好得很嗎?是不是?”
西凝抬頭應道:“是。”秦夫人也應到。
不久,家中便對此事釋然,平安才是最大。秦老將軍與秦夫人想既然柏言已凱旋歸來,便早日為他們二人完婚,省得惹了些無必要的閒話來。
十裡紅妝,鳳冠霞帔。相知相守,白首不離。
從今往後,將軍,你是我的唯一,是我的山川萬物,是我的暮暮朝朝。她西凝,何其有幸,得遇將軍,一生相知相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