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04 《暮暮朝朝》……(1 / 2)

斑駁樹影 簡壹一 10255 字 8個月前

《暮暮朝朝》

文/九裡呀

園子裡的葉落了大半,陌苑的青姑姑去了尚衣監,那些個不知趣的小婢女不知躲在哪處偷懶,現下擱置著這一地的紅葉無人拾掇。

西凝坐在台階上,絲毫不顧忌裙邊沾了多少泥土灰塵。她望著從梧桐樹上一片飄落的紅葉,掉落在地上,染上塵土,再被人毫不客氣的掃走。就好像她一樣。

“凝公主,凝公主!您快起來,莫要坐在地上,若是著了涼該如何?”西凝回過神,被婢女扶著起來。

“無事,不過是坐會兒,無礙的。不用擔心我。”她向婢女笑著說。西凝心裡清楚,這月苑裡,對她好,護著她的不過隻青姑姑一人罷了,彆人更多的是看她的笑話,看她何時被掃走。

明明一介公主,應是擁有無邊關愛與尊重的公主,怎就落得此番下場?她該問誰?問她逝去的母妃,問當朝帝王?她的母妃,是選入宮的大家閨秀,是有著娘家支撐的妃子,也是一介體弱的母親罷了。

隻因她長的不醜且溫婉柔情,頗受皇帝歡喜便在這深宮裡惹了一身的麻煩,這麻煩令她死,令她家亡,令她膝下女兒在這深宮孤立無援。

她曾看著母妃一日日衰老,一日日落寞,到最後消失殆儘。溫柔體貼的母妃離她遠去,一步未回頭,步步不回頭。

母妃走後,她的父皇並未對她多加關心,而是將她外祖父府中趕儘殺絕。彆人見了她,對她說,這是父皇許給她的恩賜,因她是公主便免她一死,且不趕她出宮。

當時年弱的她,不知曉她的母妃究竟犯了什麼錯,要在一夜之間家破人亡。

更不知曉,她的父皇分明將她的外祖父家趕儘殺絕卻要對她說這是恩賜?她想問她的父皇,何來恩賜?但她不能,她的父皇是當朝帝王,是萬人之上的帝王,是君臨天下的帝王。而她,是他的兒女之一,是可或缺的公主,更是無人問津的公主。

她雖貴為公主,卻不如尋常百姓。百姓眼中,她擁有無邊財富,身臨高位。幾人知道,這深宮困住她,困死她的母妃。

西凝出了陌苑,走在禦花園。一顆泥石落在她腿上,她不禁驚呼出聲:“誰,是誰?給我滾出來!”又一顆落在她腰上,泥石雖不大,砸在身上卻很痛。

可想而知,這人扔石頭的力度必然小不了。

“滾出來!彆惹本公主生氣,那時候你就完了!”西凝怒火中燒,大吼出聲。

“呦,一介村姑田婦當自己還是公主殿下呢?”來人從假山後走出來,手中拿著幾粒泥石拋玩。

“是你?方才是你拿那泥石扔本公主的?”

“是又如何,就你還公主?公豬還差不多?”顧家少爺狡黠的笑著,繼續拿著石頭把玩。西凝原覺得顧家少爺相貌端正,在此刻看來,卻是醜陋無比。她拿起掉落在腳邊的兩個泥石,一個扔在他肩上,另一個趁他轉身時扔在他的發髻上。

罷了,她拍拍雙手,低頭笑出聲,隨即抬頭說:“五皇子,還請您管好自己手下的人。”

站在顧家少爺身旁的少年聞言笑了。“我若不管呢?”“您若不管,我也…”

西凝話還未說完,顧子南像隻瘋狗一樣向她撲來,她感受得到臉上熱辣辣的挨了幾個巴掌。她一介女子,還是未學過武的女子。二人力量懸殊太大,她隻在挨著打。

“顧少爺!”顧子南停下動作回頭,西凝趁著空隙狠狠地踹了顧子南一腳。飛快的撤到一邊去。那人忽的站在西凝身前。

“顧少爺,您一介男子如此欺辱一女子,像什麼話?”

“秦將軍管的未免寬了些。”五皇子見顧子南緘默,上前去。

“五皇子此言差矣,五皇子有所不知,顧少爺他母親是家母堂妹。屬下生辰也大了顧子南兩載。這樣算來,屬下便是他堂哥,既是一家人,屬下管的便不算寬。五皇子說,在下說的在理不是?”

“罷了,秦將軍說的確實不錯。走了,子南。”秦柏言一番言論使五皇子啞口無言,敗下陣來,隻得落荒而逃。西凝想到這裡,心中愉悅了幾分,方才被羞辱的委屈也散了不少。

“凝公主,方才得罪了。”秦柏言拱手向她賠罪。

“要屬下說,公主殿下便莫要理他們,他們無趣的很便找他人麻煩,這番找您,下一個又不知找誰呢。一群兔崽子,其實說白了就是欠練,若是把他們給扔去訓練營練一練怕是要不一樣些的。”

西凝心說,秦將軍這張嘴果真能說會道,怪不得五皇子都被說的啞口無言了。“此番多謝秦將軍了。我從未想過要理他們。隻是他們平白無故的找我麻煩,也可能是我幼時欺辱他們次數頗多,如今看我落魄,來尋仇了。”

“哦?公主幼時很厲害嗎?可否說給屬下一聽?”秦柏言兩手環在胸前,作好一副洗耳恭聽的姿態。西凝瞧他一眼,轉過眼。

“不是我太強,是他們太弱。更何況當時我母妃尚且在世,我也頗受父皇喜歡,他們隻能任我欺負他們。而且他們也打不過我,現在全然是看我落魄,就來處處看我笑話。小人!小人!”

她說著氣急敗壞的跺著腳,小女兒姿態儘顯無遺。秦柏言看著,臉上平白浮起幾分笑意。西凝看過來,惡狠狠的瞪著他。

“公主,您彆誤會了,我可沒有笑話您!”秦柏言連忙擺著手,忽的笑出了聲。

“還說沒有笑話我,將軍您那嘴角都揚上眉毛了呢。”西凝看著眼前眉眼帶笑的少年,心底的氣隨著散了大半,跟著眼前人一塊兒笑起來。

笑得身子顫抖,看著天上雲晃動。半晌,歇下聲來,她同秦柏言坐在假山邊的台階上,喘著氣。這是自母妃離世後,她第一次這般開懷大笑,第一次這般回味快樂的滋味。像母親曾帶她出宮在街上玩耍那般的開心。

“將軍,方才多謝您。”她回過神,整了整衣裳。揚起嘴角道。話裡滿是疏離與客氣,很平常的道謝,仿佛剛才開懷大笑的不是她一般。那又怎樣呢,西凝心道。

畢竟這深宮之中,於她而言,已無至親。信任之人,更是。

眼前人像是被她這番模樣唬住了似的,隻一刹那,接著恢複往常。隨即從身旁草叢裡薅了一支雜草放進唇間,扯著唇角模模糊糊道:“喲,公主殿下這是翻臉不認人?敢情方才逗您開心的不是我秦某,轉身就是陌路人了。”他伸手指了指花園小徑。

“是不是走過這條道,就當咱們從沒見過了?您也不用跟我端架子,正所謂萍水相逢即是友,今日,我秦某交定公主您這個朋友了。”他笑著看她。

“行,既然將軍如此說了,那西凝便受了將軍這個朋友。隻是將軍往後莫要再喚我公主,西凝現今擔不起公主二字,公主二字於我已是空名了。將軍喚我西凝便是。”雖說西凝心上覺得唐突了些,但也覺得秦將軍有趣得很。這是這幾年來,她第一次感受到快樂的滋味,哪怕如此微不足道。

“那秦某喚公主殿下西凝?”秦柏言頗為小心的問道。

“好,將軍叫西凝就好。”西凝微笑著說。

“在下秦柏言字竹晟,西凝喚我竹晟便是。”他拱手。“西凝覺得,還是將軍叫的舒服。畢竟秦將軍的英勇身姿,上至皇室,下至百姓,無一不知,無一不曉。”

“西凝說的怕不是家父吧。”他收攏袖口,環在胸前。“家父才是當之無愧的英雄,雖說我作為家父之子,如此說可能有了些王婆賣瓜的味道。但我所言句句屬實,畢竟我自小便跟著家父四方征敵,我是眼睜睜見過我父親在戰場上的模樣的,真不愧是令人聞風喪膽的秦大將軍。”

他說這話時,眼裡滿是崇拜與豔羨。這大概就是他對父親的感情所在,也恰恰是父親於兒子長大的作用所在。激勵與榜樣,引導著他前進。

“秦大將軍盛名自當無人不知,但將軍您也當得此名。西凝鬥膽一說,將來將軍您勢必能趕超大將軍…”她話未說儘,唇上便緊緊的覆上一隻手來。她低眸看去,不足以看見手的全貌。

隻聞見淡淡的檀香味,和她屋子裡燃的檀香相差無幾。她還沒來得及細想一習武之人為何身上滿是檀香書卷氣。

便被秦柏言出聲打斷“休得胡說!有些話不能亂說。”他低下頭,在西凝耳邊輕聲說道。細而緩的氣息在她耳邊遊蕩,怪異酥麻的感覺蔓延到指尖。令西凝無地自容,她急迫的伸手想要把他的手拿下來,奈何力氣不大。

“唔!”秦柏言見她要講話,斂了力氣,手被她拿了下來。他張口還沒來得及說話,隻見麵前的女孩兒麵色潮紅氣急敗壞的指著他叫道:“沒想到秦將軍是這樣的人!登徒子!”

她上前,使勁踹了他幾腳,頭也不回的跑了。秦柏言來不及反應,低頭趕緊揉著腿。“喂,西凝!冤枉啊!”

他急忙追上去,追至月苑門口,正要踏入。卻一頭撞在了門上。“呼。”他穩下身子,深呼了口氣,低聲輕怨:“小丫頭片子!”

他伸手敲門,半晌,才有人來開。來人開了一角門,隻露出半個身影。“喂,將軍請回吧。”

西凝穩下思緒,輕聲說道:“今日時候不早了,下次我們再敘罷。”

他忽的明白過來,方才她是為何與他置氣了,心下一窘,低頭作揖說。“方才秦某失禮且不自知,得罪西凝,望西凝大人不計小人過,寬宏大量,原諒秦某。秦某下回再來,給西凝帶些好玩玩意兒,不如西凝說說有什麼想要的,下次秦某便給你帶來。”

“咦?將軍不妨說說,宮外現如今都有何好玩玩意兒?”

“好玩玩意兒…”秦柏言食指輕點著額頭,略作思考。“紙鳶,話本子。還有蓮花街上的糕點鋪子…名字叫作啥來著,忘記了!我下次給你帶些來!”

“好。”

暮色蒼茫,夕陽西下,外出尋覓生計者也該打馬歸家了。秦某抬頭望,天色確實已晚,不久便要天黑了。他歸家,還需一段路要趕。

“那秦某先行告退,下回再來看你。”西凝瞧著他背影遠去,獨自倚在門前愣了半晌。待風起,她攏了攏衣裳,推門進去,關上門進了屋子。

誰曾想,說好了再來時給她帶些玩意兒,卻好幾個月不見消息,再見時,已是初冬。

上個月中,央妃來看西凝,她來陌苑著實讓西凝大吃一驚。弄清了她尋來的緣由,西凝方覺得自己那一驚全然沒有必要。

她來,不過又是講些為她母妃報仇的事情,這樣的事情在她搬進陌苑獨自過著寂寥的日子起始便沒有斷過。有些事情,她不曾過問,不曾深尋其緣由,不代表她不知。

央妃來過數次,不過是想要她跟著央妃。做些什麼便不想而知,央妃口中所說,一來為了查尋她母妃所死因由,二來為了她西凝做個正正當當的公主。三來,她未說,但西凝心裡明白的很,為了扳倒蓮妃,蓮妃受寵,陛下寵她頗有三千瓢水獨取一瓢的架勢,令後宮妃嬪無不眼紅。蓮妃心思縝密,不似她母妃心思單純。

西凝不明,她覺得央妃不該愚笨至此,找她。還找了好幾次,她的公主名號分明已是空名罷了,她也不過是囚在深宮中的庶人。

庶人,如果可以,她想做一介自由的庶人。那該有多好,但她不能,現在不能,這一生可能也無望。西凝不知的是,央妃找她,自始自終不過是為了自己,說什麼為了她都不過是糊弄人的。央妃所想的,不過是給自己找一條後路,若是不巧惹禍上身,也有人替她擋了這火。

自母妃離世,西凝從滿心不忿到如今滿不在乎,是一日日時間賜予她的釋然,她不再去找母親懸梁自儘的原因,她覺得這沒有意義。這深宮,任誰不是囚牢中的一者,隻在這一方天地裡,又有多少是非禍亂。

西凝坐在宴中角落處,愣愣的看著遠處,思緒飄了好遠。舞者的水袖時不時揮過來,座中皇家兄弟的眼睛無一不追尋著舞者婀娜的身段。她看了會兒,悄聲離了宴。

一人走在花園裡,天色漸晚,天邊已無霞色,無際的暗色浮在人的頭上,暗沉沉。

忽的有人敲了她左肩一下,她猛得轉過身,卻沒看見人,頓時心慌,她提著心喊道:“誰,出來!彆偷偷摸摸的!是要做賊嗎?再不出來我喊人了!”

不等她反應,右肩又被拍了下。她扭頭喊:“誰!”待她看清楚人是誰後,便毫不客氣的上前捶了秦柏言幾下。抬頭瞪著秦柏言,浸滿淚水的杏眼在灰白色月光的籠罩下,顯得楚楚動人。

霎時,秦柏言心上吹過縷縷清風,耳邊攀上絲絲羞紅,幸得此時已是夜色無邊,不會令人看了去。他伸手攀上西凝的肩,急道:“彆哭了,彆哭了。”

秦柏言懊惱自己這才覺得西凝不過是一無枝可依的小女兒罷了,她整日自作頑強,任誰看去也覺得是一生來自立堅強的女兒家,不會有人覺得她嬌弱膽小。

怎麼會呢,她自小母妃便離她去,而後一人孤苦至今,那些故作堅強的姿態不過都是歲月流逝中加著於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