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12月12日星期五
從巴士落荒而逃後,竟然再也無公共交通。
宋聞打聽到,從昨天晚上開始,全香港的人力車、巴士全都停運了。歇工的原因竟是犧牲的司機售票員員工實在太多,再冷血的企業也不得不重視起員工死亡率如此“輕飄飄”的數字。
沒有車,就隻能徒步。
按理說,他們目前所在地,距離中環已經不遠了。
虞珂一抬頭就能從萬千建築中,窺得彙豐銀行那晶瑩剔透的建築物。
可宋聞就隻是一個久居九龍的外來戶,虞珂四年未回國,再怎麼努力回想,也隻能想起過去車來車往時被窗戶框住的景象。
“好像是這裡,我記得有見過保羅麵包店的藍色招牌。”
“到這個消防栓的拐角處應該左拐,印象中視野曾經有鮮紅色的物件一掠而過。”
…
於是徹底迷路了。
當虞珂看到“皇後大道”四個大字的時候,就知道他們一不小心繞過了中環,居然直接從下環(灣仔)走到上環來了。
而這次迷路就足足浪費了一天的時間。在他們摸黑找路的時候,炮轟聲一下一下最後連成片,完全沒有令人喘息的停頓,直到天空破曉才稍微休息了一下。
宋聞看不懂繁體字,但他能讀懂虞珂表情裡的心虛,於是主動接過領路的活,說:“跟著我。”
按照宋聞所說,上環中環下環,下水道裡的水流應當從下往上最後流進灣仔,所以跟著水走,會很快找到中環的所在地。
終於,在星期五的淩晨,他們終於抵達彙豐銀行的所在地,站在獲多利大廈的門前。
可惜,虞珂心中毫無激動的情緒。
她小心翼翼地看向建築大堂,本該是員工上班的工作日,可樓內既沒有來去匆匆的上班族,也沒有需要辦理業務的普通群眾。安靜深幽的氛圍碾平虞珂一心隻想抵達彙豐銀行的決心,隻剩下“我如此千辛萬苦回到中環,是否有意義”的懷疑。
最可怕的是,彙豐銀行隔壁的廣西銀行大門中了一彈,不是拇指大的子彈,而是炮彈。
它鑲嵌在士敏土牆上,儼然是“時髦”的鋼鐵裝飾品,將這條街上所有的玻璃全部震碎。
“怎麼辦?”
虞珂看著那枚炮彈,咽了咽乾澀的嗓子,有些不太敢進去。
宋聞二話不說,拉著她直接進了大樓,以最快的速度跑上環狀樓梯,抵達獲多利大廈的高層,也就是虞珂的爸爸,亞太區銀行長的辦公室。
正如虞珂心中所想,辦公室裡沒有人,一片狼藉。
她甚至能看得來,爸爸撤退的時候應該十分慌張,辦公室的咖啡杯被撞倒,勺子甩飛落地,好在裡麵的深黑色液體已經所剩無幾。
電腦沒關,但設置了密碼,隻有三次有效次數。不過就算解開了,當下也不是能聯網的環境。
真正讓虞珂感到慌亂的,是她拉開辦公桌第一個抽屜,裡麵不僅放著車鑰匙,還有家裡鑰匙,這證明了爸爸離開的時候並沒有開車,也沒有回家!
不回家,他能去哪裡?!該不會被人抓走了吧。
虞珂慌亂地扒拉著桌麵上的文件,一張張看過,無論是英文日文法文都認真閱讀三四次遍後才舍得放下,最後還真讓她發現了線索!
“糟了!”
虞珂將一張公文塞到宋聞麵前,便自覺地替他翻譯:“彙豐銀行入駐獲多利大廈已經144年,在此很抱歉通知大家,彙豐銀行決定放棄中國和東南亞等地的30多個分行的財產,即日起,總行地址將遷至英國倫敦。”
接下來就是一些員工安排,虞珂沒有翻譯,但很明顯,虞珂爸爸作為彙豐銀行的高層之一,必然會是第一批遷至英國倫敦的員工。
也就是說,虞珂從英國回來了,滯留在香港,而她爸爸卻逃難一樣乘搭彙豐銀行的船離開了。
宋聞將自己的理解說出來,卻遭到虞珂的強烈反對。
“不可能!”
談起她的家庭,虞珂有著十足的自信:“我的爹地媽咪一定不會拋下我離開,我有這份自信。”但這份自信的前提是她們都還活著。
話音剛落,宋聞沉默了好久。
他不知道是想起重慶落難的父母,還是想起了孤家寡人逃到香港的自己,總之他站在那裡,就好像小機器人失去應急的電量,沒辦法執行任何一個指令。
虞珂也沒有催他,她要苦惱的事情更多了,譬如她父母如今在哪,她還有機會與家人重逢嗎?
好半天,宋聞才回複她:“我知道了。”
“我一定會想辦法,將你送到你父母身邊。”
虞珂不知道宋聞為什麼突然乾勁十足起來了。
畢竟在此之前,宋聞一直都抱著愧疚補償的心理,站在虞珂身後。可來到中環吃了閉門羹後,天真的虞珂泄氣了,他反而鬥誌昂然起來了。
男人,真是一個讓人搞不懂的生物。虞珂這樣想著,或許她搞不懂的人隻有宋聞。
離開獲多利大廈後,天也大亮,休息不到幾十分鐘的炮彈聲重新響起,更多集中在青山道,也就意味著香港正在反擊,一如重新振作的宋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