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到這裡,編輯看了一眼手表,委婉表示自己也要回家了,估計從明天開始就不回報社了。
他還十分熱心腸地奉勸兩人:“不要在街邊逗留了,找一個房子先呆著吧。誰知道明天一早,敵人的國旗會不會插遍皇後大道?”
說完,他就離開了。
就這樣,宋聞和虞珂的尋親之旅居然隻持續了一天,便宣告失敗了。
除了登報還有其他好辦法嗎?
虞珂看向宋聞,她現在能求助的人也隻有他了。
宋聞沉吟了一會兒,說:“事到如今,隻能先去你家了。”
踏上旅程後才發現,虞珂住的地方離中環不遠——這是廢話。因為曆來最發達的商業中心,與最有錢的居住地永遠都緊密聯係在一起,他們等炮起,等炮停,這樣不斷走走停停地,終於在太陽下山前抵達虞珂的家。
——太平山豪宅。
豪宅門鎖著,虞珂也沒有鑰匙,於是她作為豪宅主人,隻能跟著宋聞這個二流子翻牆進去。
她一邊翻牆,一邊偷偷祈禱:家裡的警報器已經關掉,後院的兩條大黑狗也有好好拴起來。
“砰!”
雙腳落地。
結果比虞珂想象得好一些,卻也很糟糕。
平日奴仆成群的豪宅,一如中環人去樓空的辦公樓,本應該乾淨的後花園鋪滿金黃色葉片,連停車場道上的噴水雕塑都流乾了。
宋聞指著掛著飯廳上的日曆,語氣有幾分沉重地表示:“這間房子至少空了五天。”
也就是說,戰爭爆發的當天,虞家就開始緊急撤退。奴仆們也應該在同一時間全體遣散。
如果不是虞珂滯留在九龍,她本應該與家人們一起撤退。此時早已站在前往倫敦的船上,和她的爹地媽咪攬在一起,感歎人生無常且行且珍惜。
“唉,還好我碰到你,不然真的沒法活了。”
虞珂不怪宋聞害她留在九龍,在她眼裡,隻看到了這些天來宋聞做的種種,還有他的品行。她相信如果宋聞能提前知道舢板能過境,他一定會命令所有人立刻離開小船,改乘舢板。
但她也不傻,能看得出宋聞心中的愧疚。在她還沒有找回家人之前,他一日不會停止懺悔,他的後背好像被沉重的山脈壓著一樣,背脊骨誇張突出來,脖子也有些沒精神地耷拉下去。
虞珂想讓宋聞雀躍起來,於是她主動介紹起她的房間:“對了宋聞,我的房間窗景特彆好,能看到半個香港的城市景觀!一點一點連成一片的萬家燈火,比天上的星星銀河還要漂亮!”
虞珂一邊說,一邊拉著宋聞來到她的臥室,正準備拉開窗簾。
“等等!”
宋聞突然開口阻止,虞珂卻已經把窗簾拉開了。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無儘的黑。
明明夜色降臨,港城內卻沒有一戶人家有膽子打開燈光。他們生怕自己的家變成活靶子,將青山道頂上連綿不斷的炮火吸引下來。
這也導致了,過去虞珂常常引以為傲的城市光景,此時變成了一個死了的城市。
燈光是現代社會的標誌,失去它,就仿佛是這一部被名為《人類社會》的電影按下暫停鍵,這種感觸在他們站在太平山頂上時被放到最大。
源源不斷的黑,除了炮火聲再無動靜的聲,還有空氣中濃鬱的炸藥味…宋聞先虞珂一步,將厚實的蕾絲窗簾拉起來了,沒有說話。
虞珂試圖緩解尷尬,假裝活潑地說:“可惜,沒能讓你看到美景…”
“你都不知道,城裡的燈光全部亮起來後,那畫麵該有多美…”
“沒關係,會有看到的那一天。”宋聞學著虞珂的樣子,說著一些樂觀的話。
當天晚上,他們放著偌大的豪宅不管,隻呆在虞珂的房間裡,不僅將窗簾擋得嚴嚴實實的,還用報紙卷著電燈泡,好讓電燈隻露出一絲絲能看清道路的光芒,那便足夠了。
虞珂巨大的套房裡,他們隻站在被光線圈住的小片光亮中,肩膀靠肩膀依偎在一起。
也是同一晚上,華商日報停刊,華商晚報停刊,光明報停刊,大公報停刊。虞珂從沒想過,自己會像上午那群不識字的撲通群眾一樣,陷入一無所知的糟糕處境。
偏偏今夜尤其安靜,炮火聲稀稀拉拉,儼然是香港要投降的樣子…
要投降?要堅持?
她們會活?還是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