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聽得出來,這些聲音都出自同一把機關槍,與其說是槍戰,倒不如說是單方麵行刑。
兩人順著槍聲摸過去,終於發現了聲源處——一間位於半山腰的大露台豪宅,兩層樓高,有和平時代尋歡作樂的巨大遊泳池。
因為泳池的露天設計,豪宅的隱蔽性很低,遠遠看過去就能看到泳池中央漂浮著兩個人,以他們為中心泛起誇張的血紅。
“你們背信棄義,你們不是人!”
豪門內傳出痛不欲生的怒吼,是黃明想的聲音!
他趴在地上,四肢用力,試圖爬出這座豪宅,卻被一雙厚重的皮靴狠狠踩住腦袋。
“砰砰砰!”
又是一陣震耳欲聾的槍聲,敵軍居然對黃民想單方麵行刑了。
他們明明承諾過他,趕在香港淪陷之前,將黃家三口送離出香港,騙得黃民想替他們賣命,卻在離開的當天晚上,對黃家一家三口單方麵行刑。
“沒有用途,隻想逃跑的狗,我要留著做什麼?”行刑者哈哈大笑。
躲在不遠處的虞珂全身顫抖。
人死在自己麵前,與相熟的人死在自己麵前,感覺是不同的。
腦海中黃民想活生生的樣子,與如今千瘡百孔的屍體形成鮮明的對比,讓她在恐懼的同時,迸發出劇烈的悲憤與痛苦,眼淚不由自主滿溢出了眼眶。
正常人與侵略者講道義,是最不平等的事情,因為對方完全就是野獸行徑!
宋聞確認日軍槍殺黃家三口,直接下山而不是上山後,勸說虞珂先回去休息:“先回去吧,多習慣這種事情,才能更好地活下去。”
這是來自成功者的勸告,虞珂渾身顫抖,宋聞卻依舊平靜。
準確來說,他從認識黃民想的那天開始,他就沒有因為任何人興起任何情緒——戰爭爆發,所有人都是陌路人。
虞珂臨走前多看了兩眼,將黃民想的慘狀記在心裡,牢記。
今天他們繼續打包行李。
收著收著東西,虞珂突然淚流滿麵。
奇怪,戰爭剛開始還在九龍的時候,她時常沒心眼大笑,不知不覺,她已經好幾天沒笑過,還時常凝視著遠處海麵陷入愁眉苦臉的沉思。
眼淚也是,好像有了自己的思考,經常不經過她的同意隨意落下。
虞珂不想讓宋聞擔心,趕緊擦乾淨眼淚,繼續收拾東西。
1941年12月25日星期四
今天是聖誕節。
她從沒見過如此安靜的聖誕節。
虞珂還記得去年的聖誕節。
她和同學們在英國宿舍裡喝威士忌,辣辣的液體流過嗓子,把虞珂嗆得發出嘎嘎的笑聲。她問宋聞:“你之前都如何度過聖誕節?”
宋聞回複:“聖誕節?那是什麼?”
來自重慶的宋聞沒聽說過這樣的節日,於是虞珂一時興起,忽然陷入回憶。
她將宋聞拉到窗邊,描繪著往日聖誕節的模樣:“所有的高樓大廈都會亮燈,晚上燈火通明,連成一片人世間的銀河,到了0點的時候大家還會倒數,歡聲笑語不斷。”
“爹地媽咪還會煮大餐,中間擺放著火雞,雞身裡塞滿好吃的紅豆糯米…”
“我叔叔還會親自去砍聖誕樹,用卡車搬到家裡,裝飾成五顏六色的樣子,聖誕節當晚,我們能從聖誕樹底下找到屬於自己的禮物…當然不是父母送的,是聖誕老人送的!”
宋聞聽著虞珂的話,似乎也能幻想出那樣溫馨的畫麵,不禁露出淺淺的笑容。
但很快,她們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窗口景象驟變,打破溫馨的幻想。
虞珂眼睜睜看著,好多輛貨車以灣仔碼頭為起點,四下分散,駛向香港城市的各個方向,它們經過後,一片片白旗隨即立起,插在各個建築物上。
能想象出那樣的畫麵嗎?
虞珂坐在窗邊,眼睜睜看著家鄉被白旗一點點占領,不出兩個小時,全城掛滿了白色旗幟。
冬天的風呼啦啦,將白旗吹得瘋狂抖動,一閃一閃,如同虞珂口中聖誕節人間銀河的景象。緊接著,香港最中心的高樓,香港酒樓頂端,屬於香港的旗子被降下,換上日本的國旗。
種種征兆說明了一個事實。
香港淪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