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放下了筷子,垂下眼簾,任眼淚上湧,浸濕了那雙可憐巴巴的鹿眼。
陸子驥卻歎了口氣,聲音軟了一份:
“既然你對青樓這麼感興趣,晚上,就跟我一起去花豔樓。”
***
出乎意料,陸子驥專門為她重新準備了一套成衣。
殷琬寧身材嬌小,普通的成衣尺碼太大,她根本穿不上。最後,還是陸子驥出了三倍的價錢,讓客棧的小二用一整個下午,跑遍了雍州城,才終於買回了合適的。
潞綢的坦領外袍,窄袖修身,蔥黃底配以如意雲暗紋,穿在殷琬寧的身上,真有一番清貴公子之氣。
為了配合新衣,她特意將發絲放了下來,準備重新梳一下發髻。
垂頭小心通發的時候,她暗暗想到,剛剛自己又重新將裹胸布束好,今晚可千萬不能再掉了。
林驥卻在此時突然進門。
殷琬寧如瀑布一般的長發,也同樣闖入了他的眼簾。
她的發色很淺,今日在陽光照射之下,泛著更加柔嫩的光暈。
前世裡他們相見的第二麵,在她被他救出來後的那晚,他為她也通了發。
她那時一貫天真單純,還把他當成是“林公公”。
但沒有哪個公公,會像他那樣真正疼她。
儘管他不愛她。
她胸前的紅痣,有和她的天真單純完全不同的妖冶。
“我……我是你的皇嫂。”
他把她抱上了皇後才能睡的鳳榻,她這樣想要劃分他們的涇渭。
林驥的父親德宗皇帝、長兄林馳和另外幾個已經早逝的兄長,都是天生發色淺,瞳色也淺。
她的發色和瞳色,比他們的,還要淺上幾分。
而擁有著這樣珍貴特質的殷琬寧,此時穿著他為她準備的男兒裝,已將男子發髻重新梳好,正對著銅鏡,看來看去。
她總覺得差了點什麼。
迷惑之時,陸子驥悄然走到她身後,長指微曲,親手為她插了一支他自己的發簪。
應該是相配的。
一向清高矜貴的公子彎腰俯身,不知從哪裡掏出一枚佩環,又親手在她腰間係上。
夕陽西下,除了燥熱的日光落在他寬厚的脊背上,他高大的身影籠住了她,一呼一吸,連脖子上微微泛起的青筋,都有了新的注解。
不看他的臉,她以為他是林驥。
“這樣,才配得上做我身邊的人。”
但等她看清他,一如既往冷漠,是專屬於陸子驥的疏離。
殷琬寧卻紅了雙耳。
“殷府大小姐,眼光真好。”他眉頭舒展,眸色微動。
“嗯?”她一時並不明白。
“走吧,帶你去見見世麵。”
早已過了酉時,兩人步行,行至距離興泰客棧並不遠的花豔樓。
天色漸暗,夜色還不深,花豔樓所在的後羅街,此時卻已經華燈初上。
後羅街是雍州城內秦樓楚館的密布之處,勾欄瓦舍縱橫,兩人還未走近,已看到無數衣香鬢影。
耳邊除了男男女女的放縱調笑之聲,還有笙歌燕語,絲管紛紛。
陸子驥的步伐很快,殷琬寧需要專心去努力跟,才能跟上。
腳步急促的後果,自然是需要大口呼吸。
那縈繞在周圍的各類脂粉和無數香氣,便更加迫不及待,撲鼻而來。
“好香,好香,香得醉人。”她揉了揉鼻子,說道。
從來沒有在這麼香的地方待過。
但見陸子驥表情依舊淡漠,她還是生了點不滿:
“你總說我身上有香露的氣味,可是我明明就沒有用!”
“現在,這裡這麼香,你怎麼就不說了?”
卻不想陸子驥麵帶疑惑:
“有嗎?可我還是隻能,聞到你身上的氣味。”
他沒救了,鼻子已經徹底壞掉了!
“不過,這多聞了一天,我已經有些習慣了。”
說話間,陸子驥已經停在了花豔樓前,正抬著頭,不知在張望什麼。
殷琬寧這才能分了心,注意周遭的一切。
花豔樓的門前,無論是客人的衣著打扮、舉止談吐,還是門口迎賓的姑娘們的姿色,似乎都比之前他們路過看到的那些,要講究體麵幾分。
不愧是雍州城裡排名第一的花豔樓,如果名字起得再文雅一點,恐怕會有更多貪歡之人,趨之若鶩。
一進門,便有一個三十出頭的婦女迎了上來,打扮豔而不俗,說話語氣軟軟糯糯,先是將他二人從頭到尾打量一遍,然後笑著問他們,是要吃茶還是要過夜。
殷琬寧自然不敢忘記來此的目的,張口便想說找灰鷹,卻聽旁邊的陸子驥,已經先一步回答:
“吃茶,可有雅間?”
一看就是熟客。
那婦女搖了搖手裡的花絹,精致的口脂滿滿都是討好:
“真是不好意思,今晚靜瑤姑娘彈琴,雅間一早便被訂滿了,二位如果不嫌棄,可以坐大堂。”
“或者,樓上幾個包廂還空著,看二位麵生,不如我多叫幾個姑娘相陪,好酒好菜伺候,就當是我水玲瓏自掏腰包,私人請你們的。”
陸子驥卻不為所動:“不用,大堂就好。”
兩人坐定,幾乎同時就上了茶,青花瓷盤裡的點心精致名貴,隻是賣相,就已經勝過昨日和今日,殷琬寧吃到的興泰客棧裡最好的吃食了。
而盛茶的兩個茶盞都是建盞,曾經也是前朝皇室的禦用茶具。
她將建盞捧在手裡,自己的這隻,掛著金屬光澤的油滴釉,小至針孔;而陸子驥麵前的那隻,盞上紋飾像兔子的毛發,被稱為“兔毫盞”,玄黑色底釉,毫紋細長柔韌。
殷琬寧又小小呷了一口建盞中盛的茶。
“碧潭飄雪雖好,但在這裡,有些可惜了。”她忍不住感慨。
陸子驥聽聞,轉頭看她:“何以見得?”
“碧潭飄雪產自蜀州峨眉,以峨眉頂級綠茶與伏天的茉莉花瓣,混合窖製而成。若放在尋常清淡的環境之中,茉莉花香與綠茶的濃香交融一體,原本是香氣持久、回味甘醇的。”
“但現在嘛……第一,碧潭飄雪顏色較深,你我的茶盞也都是黑底,茶水與茶盞混淆,飲用之人恐怕都難以分清;”
“第二,現在這滿室凝香醉人,碧潭飄雪又以茉莉花香氣見長,兩味相衝,實在是多此一舉了。”
一口氣說完,殷琬寧的拇指與建盞光潤的杯口摩挲,頗有些得意。
花豔樓的老板隻急於展示財力雄厚,距離真正的上等品味,始終還是差了一截。
陸子驥聞言,竟勾了勾唇角,也同樣端起了麵前的兔毫盞,呷了口涼了一分的碧潭飄雪之後,才幽幽說道:
“是我從前小看了你,你不僅僅是會識字、看話本子的。”
直到此時,殷琬寧才意識到自己的失言。
以她編造的那個出身,根本不可能說出這樣的一番話,她隻能趕緊先為自己找補:
“都,都是我胡說八道的,我粗陋得很,哪裡又敢在陸公子你的麵前,班門弄斧。”
但她確實是存了賣弄的心思。
從前在殷府的時候,哪裡有這樣的機會,又哪裡會有人肯聽她賣弄呢?
不過,幸好剛剛她留了一手,並沒有賣弄建盞的知識,不然,估計真的就要圓不回來了。
陸子驥語音淡淡:
“這些,也都是那殷府大小姐教你的?”
台階已經鋪好,殷琬寧連忙拚命點頭。
為了轉移他的注意力,她還趕緊拿了筷子,根本沒握穩,就夾了一口瓷盤裡的蓮蓉水晶糕,囫圇吞棗,咽了下去。
作為大家閨秀,平日裡的飲食她一向自控,細嚼慢咽,絕不貪食,如此狼吞虎咽,根本不像高門貴女的做派。
這樣,陸子驥就更不會懷疑她在說謊了吧。
卻不想她還被那蓮蓉水晶糕噎著,想再喝口茶送一送,陸子驥卻突然伸了手,拂去她嘴角的點點糖精,沉聲道:
“說說看,她還教了你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