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門處光亮,葉扶琉一眼便瞧見了魏大發紅的眼眶。又哭過了?這麼大個頭北方漢子,怎麼整天哭唧唧的。
她問了句,“可是魏郎君不喜我家湯餅的口味?送進去沒有用?”
魏大搖頭,“郎君用了。當著我的麵前用了五口湯餅……把筷子放下了。”
葉扶琉驚奇道,“你家郎君怎麼回事,一餐飯固定隻用五口的?這胃口比鳥兒還小,從前就是這樣?”
大概是被正正戳中了要害,魏大臉色難看起來,勉強維持著平靜道,“娘子不知,五口算是用的多了。自從搬來鎮子,郎君一餐飯食經常隻用三口就停,有時候一口也不用。每餐能用五口……已經算是合胃口了。總好過一口不吃。”
說到這裡,魏大下定決心般,原地拱手而拜,鄭重道,“有個不情之請。可否請葉小娘子貴宅的廚娘——”
“等等。”不等他把請求說完,葉扶琉直接擺擺手, “彆急著往下說。我還沒聽明白。”
她琢磨了一會兒,“你家郎君吃了五口湯餅,已經是極少見到的分量了?”
魏大點頭。“南邊的口味偏甜偏膩,郎君吃不慣,時常看一眼便撤了。”
葉扶琉越聽越不明白了。
“今天送過去的湯餅合口味,魏郎君吃用了五口。鎮子上售賣的吃食口味偏甜,吃用不慣,魏郎君就不吃。恕我直言,你家郎君……怎麼活到這麼大的?”
一句話正正戳到痛處,魏大的喉嚨裡衝出一聲哽咽,抬手狠抹了把眼角。
“我家郎君病了。他從前不是這樣的。”
葉扶琉聽魏大掐頭去尾地說了幾句。
聽魏大的口氣說,他家郎君向來不是講究吃穿的人。
君子讀萬卷書,行萬裡路。魏郎君曾走遍了半個大雍朝,缺衣少食的辛苦也吃得,荒野裡摸爬滾打的辛苦也吃得。曾在雷電暴雨的山地搭起簡易棚子,衣衫泥濘濕透,鍋裡煮的隻有寡淡野菜,依舊安之若素。
葉扶琉聽精神了。
她自己不敢說走遍了半個大雍朝地界,走遍了江南兩浙地界是有的。
“魏郎君這般的行走經曆,名山大川走遍了吧。又怎麼會連續幾個月閉門不出。不會悶著麼?” 她驚奇地問。
魏大神色黯然。
“誰知道呢。郎君現在就是這樣,完全不見生人,更不許家裡雇請生人。餓了,病了,不舒服了,從不會主動吩咐什麼。送到麵前的吃食,合口味的便吃兩口,不合口味的就放筷子不吃。哪裡不合口味了,問也不說。整個月不出門,隻在早上見著陽光的日子,才會上東邊木樓曬曬太陽。哪天不出太陽,就整天地坐在屋裡,早上什麼姿勢坐著,晚上去還是那個姿勢……”
葉扶琉聽得倒吸口氣,又感覺身側陰風陣陣了。
她攏著雞皮疙瘩浮起一層的手臂,真心實意感歎了句,“聽起來病得真不輕!不像是身體出毛病了,更像是腦殼……” 素秋在背後猛扯衣袖,葉扶琉好不容易把後半截給吞下去了。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打探到現在,隔壁魏郎君得了重病這件事,她已經有七分信了。還有三分的不確定,她需要再親眼看一眼。
葉扶琉起身告辭。
魏大果然把她送出偏廳。
跨出門檻時,葉扶琉腳步一頓,“剛才送來的碗——”
“啊!還在郎君屋裡。我這就去拿給葉小娘子。”
魏大即刻轉身,匆匆沿著長廊往後院門走幾步,背後又響起輕巧的腳步聲。
魏大一回頭,葉扶琉果然又不緊不慢跟在後頭了。
“我年輕見識淺。”葉扶琉謙虛地提議,“但整天坐在屋裡不見生人,不說話,聽起來倒像是自己把自己關起來坐監牢似的。坐監坐久了,人失了精神活氣,聽起來不像是好事。”
“貴家不介意的話,我過去把碗拿了,順道在屋門口和魏郎君打個招呼就走?魏郎君願意寒暄幾句是最好的,不願寒暄的話,也算是身邊出了點新鮮事,不至於活成一潭死水。”
輕描淡寫幾句話,正正戳中魏大心裡最深的憂慮。
他咬牙應下,“葉小娘子是住得近的鄰居,當麵打個招呼應是無礙的。”
葉扶琉笑了,露出一排整齊的糯米小白牙,“走。”
——
魏郎君歇在書房。沿著廊子走過去不算遠。
葉扶琉落後半步,魏大先過去敲門。
那麼魁梧一個漢子,敲門動作小心翼翼,怕極了驚擾裡麵的模樣,先輕敲兩聲,頓了頓,再敲一聲。
“郎君,仆過來拿碗。剛才盛湯餅的白瓷碗留在屋裡了,是隔壁葉小娘子家送來的。”
魏大輕手輕腳地把門推開。
屋裡現出半明半暗的輪廓。東邊的雕花直欞窗開了半扇,窗外種了細竹,竹葉影影綽綽,有人坐在窗邊的陰影裡。
葉扶琉站在門邊踮起腳,視線越過魏大的肩頭,烏溜溜一雙眼睛不動聲色往裡瞅。
屋裡的人側身坐著,視線盯著地,那是個低頭沉思的姿態。聽到門板聲響,肩頭微動,身子側過來。
葉扶琉這兩天從院牆下抬頭往上看,見木樓上的魏郎君長了一副手長腳長的高挑個頭,本以為魏家主仆兩個都是北方常見的魁梧漢子。
今日近看才發現,這位身材修長的魏郎君,相貌卻生得清貴文氣,不似她想象中的模樣。
人安靜坐在暗處,窗外竹影搖曳,點點碎光照進屋裡,顯出病中消瘦的輪廓,蒼白的唇。
或許是太久沒出門的緣故,魏郎君搭在膝頭的手也呈現出不健康的蒼白色澤。他今天穿的又是身暗色的襴袍,兩廂映襯,暗色衣裳越發襯得手背膚色白到幾乎透明。
葉扶琉眼尖,一眼看清了屋裡的人,突然就不覺得外頭的院子冷清了。
好家夥,人長得比院子還要冷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