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隋也困倦了,點了點頭,便合上了眼。
第二日起身,天光已經大亮,神域去他病榻前觀望,見他還睡著,便悄然退了出來。
磨磨蹭蹭,直等到辰末方入宮,今日有度支署的朝議,他作為度支尚書並未出席,這讓聖上很是惱火,派人在宮門上盯著,一旦見到他,就勒令他即刻入式乾殿回話。
“是。”他應了聲,整整冠服,跟隨內侍入了雲龍門。
一路順著夾道往北,式乾殿在太極殿之後,是聖上日常起居之所。自從他入度支署任職之後,往這裡跑的次數勤了好些,從一開始的謹小慎微,逐漸變得從容起來。
當然,皇帝畢竟是皇帝,即便神域很記仇,即便他清楚知道他的父親殺了自己的父親,但在麵見時候,心裡的怨恨必須深藏起來,照例是一派恭順麵貌。
邁進門檻,他向殿內的人長揖下去,“陛下,臣因私事耽誤了朝會,請陛下治罪。”
長案後的聖上抬起眼來,神家的人都有一雙妙目,即便當今聖上已經年近不惑,那眼神依舊清冽透徹,微微一瞥,即能洞察人心。
神域向下又俯三分,殿上一片寂靜,想必聖上是在按捺怒氣吧,斟酌這剛尋回來的骨肉至親擅離職守,應該用什麼樣的態度和手段處理。
神域一直保持著彎腰的姿勢,聖上不發話,他不能直起身。
等了好半晌,才聽聖上道了句“免禮”,那高坐龍椅的人從長案後走了出來,頎長的身量,尚算和藹的麵容,倒也沒有疾言厲色,隻是問:“今日有大朝會,你不知道嗎?滿朝文武皆在,隻有度支尚書不在,到了言官的嘴裡,你就是枉顧朕,枉顧朝綱……”說著頓了頓,倒像是給自己找了個台階下,唏噓著說罷了,“你剛回朝不久,想來還不能適應,等時間長了,一切便都好了。”
聖上不在朝堂時,並沒有太大的皇帝架子,有時候讓神域好奇,如果他的生父還活著,會不會與他有幾分相似。
聖上名叫神極,是先帝唯一活下來的兒子。當初皇嬸魏王妃頭胎得男,後來的十幾年間,那些姬妾連著給魏王添了十來個女兒,直到元興五年魏王妃病逝,續弦王妃才生下先馮翊王。因此先馮翊王與先帝是同父,但不同母,大概就是這個原因,才使得爭權奪勢時,先帝對這個年幼的弟弟絲毫不曾手軟吧。
先帝狠絕,當今的聖上雖不像父輩那樣有雷霆手段,但也是個不容小覷的人。他對神域的態度一直有幾分奇怪,極欲拿捏,又怕抓得太緊,沙子從指縫中漏走。於是時常敲打兩句,再緩一緩氣氛,似乎這樣就能震懾與安撫並存,讓他不受壓迫之餘,也敬畏天威凜凜。
至於神域,聖上的籌謀與心思他都知道,更明白與這種人打交道,必須投其所好。
敬畏之心當然要掛在臉上,他重又掖起兩手俯身,袖襴上繁複的紋理遮擋住半張臉,隻留一雙眼睛恭順地垂視著足尖,慢條斯理道:“臣今日著實出缺了,隻因臣的養父病重,昨晚險些出事。臣整夜伺候病榻不得好眠,今早不小心睡過頭了,所以一入台省,就急著要來向陛下賠罪,沒想到在雲龍門上,正好碰見了禦前的內侍。”
難怪!還是年輕不知輕重,熬了一夜,就睡得連朝會都誤了。
聖上沒有再責怪,隻問:“你養父病重嗎?如今人怎麼樣了?”
神域道:“已經沒有大礙了,謝陛下垂詢。”
聖上頷首,“你是個有孝道的人,養父養大你辛苦,如今病了,你在榻前侍奉是應當的。不過據朕所知,唐公方四十出頭吧,怎麼忽然病重了?”
神域道:“病症早就有了,起先並未當回事,到了這兩年才逐漸顯露出來。好在臣將他接到建康了,建康城中大夫醫術高明,才撿回一條性命。”
聖上聽後有些好奇,“不是太醫局的人看診嗎?難道是民間遊醫治妥的?”
神域隨口道:“算不得太醫局的人,但也不是遊醫。臣說的大夫,是太醫局已故副使向於真家的女郎,她從小跟著向副使學醫,醫術不比太醫局的醫官差。如今專為城中的貴婦貴女們看病,許多棘手的病症她卻手到擒來,在市井中很有些名氣。”
聖上恍然大悟,“上次你中了蕈毒,可是她為你解的?”
神域說正是,“向娘子是個‘醫癡’,救了臣的命,連診金都不曾收。這次又請她為我養父診治,前後忙了半個時辰,才把臣的養父救回來。”
這麼聽來,確實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其實若說治病救人,太醫局的醫官們也算有些本事,畢竟是通過層層選拔才入局任職的。但那些人膽子小,愛掉書袋子,遇見些頭疼腦熱的毛病可以醫治得很好,但若是遇上疑難雜症攸關生死的,那就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了。通常是一圈人圍著,力求研究出個萬無一失的方子,既治不好病,也治不掉命。
聖上沉吟良久,腦子裡蹦出一個想法,對神域道:“若是請她進宮為娘子們看診,她可願意?”
神域微一頓,猶豫道:“向娘子醫術雖好,但畢竟隻在民間治病,與宮中的醫官們不一樣,恐怕有不妥。”
聖上擺了擺手,“科舉是從參考的生員中選拔,那些沒有參加科考的人中,就沒有學問做得好的?英雄莫問出處嘛,醫者也是一樣。”
這偌大的顯陽宮,確實需要個有本事的女醫來看一看了。聖上嘴裡沒好說,心下卻盤算,趁著還沒七老八十,能得個一兒半女,如此就能堵住那些老臣的嘴,耳根子圖個清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