腓力二世後來無數次回憶這個下午,他記得眩目的日光,記得傑弗裡繡著紅獅子的披風,記得他內心暢懷幻想的有關離間安茹父子的所有可能,可一切回憶都被那一聲高昂的馬鳴撕破,他的眼前潑滿了鮮血,傑弗裡倒地不起:“醫生呢?神父呢?救救他------”他似乎聲嘶力竭地嘶吼著,踉踉蹌蹌地奔到傑弗裡身邊,他甚至不記得他是怎麼走過這樣一段路。
“我,我不該騎馬。”當他來到傑弗裡身邊時,他已經氣若遊絲,“那是亨利的遊戲,理查的遊戲,不是我的遊戲,我向上帝懺悔......”
“不要這麼說,傑弗裡,你會好起來的,你是我的宮廷總管,是我的安茹伯爵與諾曼底公爵,你一定會好起來。”腓力二世固執地說,但他知曉他已經快壓抑不住自己內心的絕望了。
他看到自己的淚水暈開了傑弗裡臉上的血,他已經忘記他上一次有這樣多的淚水是什麼時候了:“腓力!”傑弗裡的手忽然似乎有了力氣,他緊緊抓著腓力的手,渙散的眼神似乎也在某一刻重燃光亮,“請愛我的孩子們,埃莉諾,莫德,還有那個沒有出生的孩子,如同你的父親愛你,我求求你,腓力。”他的氣息又再度虛弱下去,隻有一句呢喃如幽魂般飄散在腓力二世耳邊,“不要讓他們像我一樣成為被忽視的孩子......”
被忽視的孩子,被忽視的孩子......腓力二世感覺自己的心像是被兩雙手用力地撕扯著,那樣的痛苦讓他頭暈目眩,當他再回過神時,傑弗裡已經停止了呼吸。
他在他的懷中死去,即便他們並非盟友,他也希望這個和他相似的沒有血緣關係的兄弟能活下去,腓力二世站起身,日光讓他頭暈目眩,他眯了眯眼,試圖向前走一步,卻頃刻摔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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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麗夫人來到禮拜堂時,腓力二世正出神地望著傑弗裡的棺木:將他裝入棺材時,他曾悲痛得恨不得與他一起下葬,即便這一行為被隨從製止,但他仍然終日魂不守舍,即便是已經得到他鐘愛的伊莎貝拉王後(1)也不能讓他從悲痛中解脫。察覺到瑪麗夫人的到來,腓力二世的眼皮動了動,卻並沒有和她說話,瑪麗夫人並不在意,她坐在腓力二世身邊,開始為傑弗裡祈禱:“我決定給傑弗裡修建一所做追思彌撒禮拜堂,希望他的靈魂能得到安息。”
她本不用多此一舉。“我以為你隻是視他為你向你母親複仇的工具,而非真心將他當做兄弟。”腓力二世終於轉過頭,瑪麗夫人平靜地注視著他,從他還是一個嬰兒開始瑪麗就是這樣的目光,她是他的姐姐,有時也像一個母親,“瑪麗,你從不做無意義的事。”
“你把我想象得太理智,腓力,和她在阿基坦的宮廷裡聽歌手唱歌時,我難道沒有真心為那美妙的歌聲喝彩?當她千裡迢迢趕來參加亨利的洗禮時,我難道沒有感動?隻是這並不能影響我的恨意和複仇的決心。”瑪麗夫人微微眯起眼,她自己都沒有發覺她這副樣子更像埃莉諾了,“她想要擺脫令她痛苦的婚姻,卻忘了婚姻裡還有與她血脈相連的女兒,在和亨利(2)定下婚約前,我和阿麗克絲(3)隨時會從高貴的卡佩公主變成私生女。傑弗裡,他和我們是一樣的孩子,被母親忽視和遺棄的孩子,腓力,你應該表現出與傑弗裡的友誼,但你不能永遠沉浸在悲傷裡。”
表現出與傑弗裡的友誼,意味著他作為封君和摯友有充足的借口接過他的妻子和女兒們的監護權,傑弗裡臨終前還囑托他要照顧好他的孩子們......“馬上派人去布列塔尼!”他忽然驚慌地吩咐道。
“我已經派去了使節,但我們晚了一步,亨利國王已經將小埃莉諾和莫德接到他妻子身邊撫養,康斯坦絲也嫁給了切斯特伯爵,他對亨利國王向來忠心耿耿,現在就看康斯坦絲生下的孩子是男是女。”瑪麗夫人深吸一口氣,“你需要在現在發布一份公開聲明,宣布傑弗裡曾在臨終前將他的妻子和孩子們托付於你,讓亨利國王立刻將傑弗裡的兩個女兒送來巴黎,哪怕他不可能同意,你也要表現出強硬的姿態。”
“我知道,我今天就寫。”腓力二世微弱道,他還沒有從悲傷中走出來,但顯然已經重新振作,瑪麗夫人繼續道,“另一個問題,傑弗裡死了,你們從前設想的由傑弗裡繼承安茹家族大部分領地從而削弱他們的計劃已經落空,布列塔尼歸屬未定,我們可以等康斯坦絲生下孩子後再做打算,但你現在必須考慮你要支持哪個英格蘭王子繼承王位。”她咄咄逼人,“約翰,還是理查,你認為他們誰會勝利?”
當她提到那個名字時,腓力二世感受到自己的心又痛了起來,那種心痛與傑弗裡死去時的痛苦並不一樣,種種複雜的情感擠壓著他,他幾乎被擠壓得無法呼吸:“理查!”他喘著氣,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的聲音是那樣虛弱無力,“哪怕得到父親一心一意的支持,約翰也不足以和他的兄長抗衡,何況亨利國王的決心並不堅定。”
“是的,理查一定會勝利。”瑪麗夫人點點頭,她提起理查的名字時聲音仍然平靜地近乎冷漠,仿佛理查從不曾被她放在膝蓋上教授文學與詩歌,和她在溫暖的阿基坦宮廷裡譜寫樂曲,“所以腓力,如果你無法阻止理查的勝利,你就需要重新和他拉攏關係,並想方設法讓他和他的父親重新反目成仇。等他再次來到巴黎後,你要用儘渾身解數取悅他,討好他,做一切能讓你們重燃友情和愛的行為,你可以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