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議親,知道他這是卸下了官威,家裡的人能也說幾句玩笑,三夫人剜了一眼旁邊的三公子,“瞧了你兄長,可有覺得慚愧。”
三公子今年十五歲,已是童生,對封重彥又敬又怕,忙撇開嫌疑,回敬自己的母親,“孩兒可沒覺得,隻怕是母親的心思。”
三夫人笑著懟他一眼,沒再說話。
封重彥走去位置沒急著落座,立在沈明酥跟前,伸手遞給了她一個小匣子。
沈明酥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沒抬頭,也沒去接。
“最近京城熱賣的頭花,瞧瞧喜不喜歡。”他聲音溫和,與昨日的冷漠全然不同。
一旁的佛蘭驚訝,“可是明月齋的頭花?我上月便預定了,還沒拿到手呢,竟被兄長買到了。”
他那樣的身份,什麼東西買不到,佛蘭反應過來,便隻剩下了意外,“都說兄長的心思花在了朝事上,對感情最為愚鈍,如今一瞧,這不也挺開竅的。”
今日正是兩人議親的日子,這樣的恩愛和玩笑正適宜,也沒誰去斥責佛蘭冒犯,眾人都等著沈明酥的反應。
畢竟昨日被封重彥攔在門外,攜了榮繡郡主進屋,她那鬨騰可不小。
封重彥多半也在等她的妥協。
知她心裡有氣,早上特意讓福安去備了一份禮。
當眾贈予她,算是主動賠禮。
沈明酥目光靜靜地落在盒子上,下垂的眼瞼帶動卷翹的長睫,遮住了眼裡的神色,起身從容地自他手裡接過,“多謝省主。”
二夫人被她這軟性子噎得轉過臉去。
國公夫人則暗鬆了一口氣,旁的不說,沈明酥萬事不記恨這點,確實讓她省心不少,見封重彥已落座,便說起了正事。
“當年伯鷹托沈老爺子相救才撿回一命,兩家以此結緣定下了婚約,雖說沈家遭難,如今屋裡沒個說話的人,但有我封家人在,這門婚事便不會委屈了明酥,明酥到封家滿打滿算,已有一年,伯鷹的年歲也不小了,今日把大夥都喚過來,是為商議兩人的親事......”
按理說要議親,先得同女方家商議,可沈家隻剩下了沈明酥一人,尋常的規矩行不了,特殊情況特殊辦。
一番特殊下來,似乎也隻需看個日子,正式迎進門了。
“期我已看好了,三個月後的初九是個好日子。”
其次便是嫁妝。
沈家人都沒了,家產更不用說,沈明酥要出嫁,嫁妝便得由封家替她添置。
國公夫人也考慮好了,照沈老爺子曾在朝為官時的最高品階,四品來替沈明酥置辦,“嫁妝一共一百二十八抬,先挪到梨花巷我陪嫁來的院子,時候一到明酥便從那出嫁......”
倒也安排的合情合理,沒人有異議。
若將來大房進來的人都照這個來,是合理,但明顯不會,二夫人掃了一眼對麵一聲不吭的沈明酥,輕聲嘀咕道:“一百二十八抬,會不會少了一些......
一屋子人就她發了話。
國公夫人轉頭,目光肅然地落在她身上,二夫人倒是有她的理由,笑了笑道:“我的意思是咱們封家頭一回娶新婦,還是大奶奶,怎麼也得風光一些,何不,湊個十全十美呢......”
一百二十八抬是兩副,十全十美,要十副?
堂堂一個國公府也不是拿不出來,但有那個必要嗎,沈家什麼情況,全京城的人都知道。
十副。
十裡紅妝?
嫁公主郡主也不過是這排場。
國公夫人清楚她是什麼心裡,康王爺這回想搶二公子的軍功,她氣不過,氣撒到了榮繡頭上。
原本得知伯鷹與沈家有了婚約後,她也沒想過再讓榮繡進府,沈家有婚書在先,世人無數雙眼睛盯著,就算她榮繡是郡主,正妻之位也不會相讓。
但榮繡那丫頭偏生被自己兒子迷了心智,要死要活鬨過幾回,連康王爺和康王妃都妥協了,她還能說什麼。
名分不及,將來排場再不如,自己怎麼同王爺王妃交代,世人怎麼看待封家和皇室?這不是讓他封家趙家的臉嗎。
二爺走後,這二夫人呆在府上,目光是越發短淺了。
但既然被她提了出來,自己總不能駁回去,想了想把問題拋給了沈明酥,“明酥,你覺得呢。”
三娘子佛蘭愣了愣,覺得這話問的有些問題,“嫁妝給多少便是多少,這怎麼能問......”她呢。
三夫人手肘猛往她腰上一戳。
佛蘭吃痛,餘下的話也一並吞進了喉嚨。
屋裡人都不吭聲了。
封重彥將手中茶盞輕輕地擱上木幾,正欲起身,身旁的人卻先他一步,徑直走到了國公爺和國公夫人跟前。
沒等大夥兒反應過來,沈明酥雙膝已經跪下。
國公夫人心頭一提,“這孩子,不過是問你句話,怎麼還跪上了,快起來......”
沈明酥沒起身,對國公爺和國公夫人磕了一個頭,“明酥感謝國公爺與國公夫人一年來的收留之情。”
抬起頭再看向國公爺和國公夫人,徐聲道:“五年前家父確實於封公子有救命之恩,但家父一生行醫,救過的人無數,從未向誰討要過恩情,倘若家父如今還活著,想必也不會讓貴府非來償還這一樁救命之恩。”
頓了頓,“至於我與封公子的婚約,乃家父在生之時相許,如今家父既已不在,這門婚事,便不作數。”
她聲音輕緩,麵色從容,一語畢,眾人一時都沒回過神,待慢慢品砸出來她到底說了些什麼後,屋內的人皆是一臉驚愕。
佛蘭一聲驚呼,“沈姐姐......”
二夫人麵上終於露出了些許佩服之色。就說呢,初來府上那股子馴不服的野勁兒,怎就成軟柿子了。
大抵沒料到她會如此,國公夫人的臉色一陣變化。
一旁的國公爺難得發言,“我封家說話算話,豈有悔婚的道理,有什麼難處或是不滿意的,坐下來好好商議便是......”
沈明酥沒答,起身從袖筒內掏出了一副陳舊的卷軸,雙手遞上前,“這是當初父親與封公子寫下的婚書,如今明酥退還給貴府,我與封公子許親期間恪守規矩,並無逾越之處,封家也沒有任何對不起我的地方,婚書一退,我沈明酥便與貴府沒有任何瓜葛,更不會前來糾纏。”
見國公夫人愣住遲遲不接,沈明酥隻好上前擱在了她身旁的木幾上。
這回二夫人也呆了。
她瘋了吧。
婚書一退,可就徹底沒了回旋的餘地。
誰也沒想到她會當真退親,沈家是什麼處境,國公府是什麼樣的門戶,換誰不說一句沈家當年能攀上封家,那是走了狗屎運。
若說封家要同她解除婚約,還有人相信。
國公夫人一時也摸不透她心思,側頭看向了封重彥。
封重彥神色倒沒什麼變化,可一雙眸子沉靜地盯著沈明酥,一動不動,明擺著也沒料到是這樣的結果。
婚書已退,沈明酥走到了封重彥跟前,沒抬眼去看他,也沒同他說一句話,隻把適才的那個匣子輕輕地放回了他身旁。
餘光突然瞟見他搭在扶手椅上的袖口,垂下的一截錦緞上繡了一朵盛開的石榴花。
父親曾說石榴花美麗富貴,還能給姑娘們帶來一段美好的姻緣。
她很喜歡,種了滿滿一院子。
隻是後來幻境破碎,她回到了真實的塵世,在風雪裡學會兒獨自禦寒,孤寂中學會兒如何度日,瀕死前體會到了死亡的恐懼,嘗過何為失去的滋味,也習慣了轉身時不再有人立在身後。
她不再渴望忠貞不一的愛情,不再渴望富貴,更不奢求子孫滿堂。
便也不喜歡石榴花了。
青銅製作的匣子落下之時,發出清脆的輕響,廣袖如煙雲滑下了木幾,她退後兩步,轉身走了出去。
封重彥......
我走了,不會再來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