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那夜,母親死死地攥住她的手,眼裡的不甘和恨意交織,她看得清楚,她以為母親認錯了人,卻聽她道:“你記住了,就算真到了那一步,你也要先護住你妹妹......”
“蘇鶯!”
“我怎麼了!沈家十幾條命還不夠嗎,我隻想要阿搖活著。”
衣袖突然被人拽了一下,沈明酥轉過頭。
一顆小腦袋從她身後冒了出來,小心翼翼地看著她道:“娘親說,姐姐是想妹妹了,姐姐彆哭,阿音也是姐姐的妹妹。”
細嫩的小手勾了過來,套在她的手指上,柔柔軟軟直擊心房,“姐姐,我帶你去看花燈。”
......
“阿姐你看,這燈好不好。”
“阿姐,不是要去集市嗎,你到底說話算不算數.....”
“好啊。”沈明酥答。
聽阿音纏著沈明酥要去鬨市,嬸子也跟著一道。
阿音一邊手牽一個,小姑娘才四五歲,一路蹦蹦跳跳,許是覺得沈明酥好看,時不時仰頭偷看一眼。
細細打量,阿音倒是真和阿搖有些像,反倒是自己的樣貌,與她們不太一樣。
嬸子說三日前他們便來了京城,怕貿然上門,惹人無端猜測,誤以為他們是來尋官謀財,那日見到她也是意外之喜,“你二叔讓阿音把玉佩給你,是為想單獨見你一麵,沒想到會嚇著你。”
嬸子心疼地問她:“你這一年到底是怎麼過的?”
怎麼過的......
經曆了三個月的逃亡,她杯弓蛇影了。
“聽你二叔的吧,往後你就跟著我們,雖說日子清苦些,但同阿貓阿狗打交道,比人簡單。”
各樣繁燈照著熱熱鬨鬨的夜,夜風撲麵,濕漉漉的氣息撲在臉上,又涼又暖,很久沒有如此真實過了。
心底有那麼一刻因這句話而動容,想應一聲:“好。”最終還是沉默,輕輕地捏了捏掌心內那隻暖和的小手。
大人的話阿音聽不懂,見到新奇的東西,便扯著兩人往前奔。
大鄴分二十六州,屬京城最為繁華,城中人無論有錢沒錢都喜歡享樂,除了光顧酒樓茶樓之外,皮影也頗受青睞,一條街總會遇到一家皮影班子。
阿音沒見過,嚷著不走,嬸子無奈買了一張長凳,見旁邊的小娃手裡拿著糖葫蘆,怕阿音待會兒吵,一人出去買,留沈明酥和阿音二人先看。
京城不禁宵,夜裡最為熱鬨,周圍的人來來往往,不久後空缺了一邊的長凳,突然坐下一人。
深色的錦緞長袍在夜色華燈下瞧不出什麼顏色,但那股冷梅香,沈明酥熟悉,警惕地轉過頭。
封重彥則看著坐在她身邊的阿音,目光深邃探究,似是要從她小小的身軀上審訊出某種他想要解開的疑惑。
沈明酥一把摟住阿音,轉身瞧見不遠處走過來的嬸子,輕聲哄道:“阿音乖,娘買了糖葫蘆,去你娘那裡。”
見阿音撲到了嬸子懷裡沈明酥才回頭,看向跟前此時不該出現的人。
封重彥卻似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問她:“沈二爺沈南兆,他何時來的?”
“前幾日。”
“他不該來京城。”
沈明酥沒應他,“封大人尋我,還有事嗎。”婚書已經給了,封家不必再為要娶一個沒有任何背景的大奶奶而痛心疾首。
他封重彥也解脫了,沈家的事情與他再無關係。
“玉佩是沈南兆帶給你的?”
時隔一日,難為他還記得。
見她不答,他又問:“沈月搖活著?”
沈明酥答:“死了。”又道:“如你們所想的那樣。”
封重彥沒出聲,片刻後轉過頭,望著熒幕上跳動的魅麗人影,下巴揚了揚,“你要是喜歡,我讓人搬到府上?”
“封大人隨意。”見嬸子抱著阿音一直瞧著這邊,沈明酥不想同他再耗下去,又問了一次,“封大人還有何事?”
封重彥看了一眼她,偏頭示意福安上前。
周圍的人不知何時早已被清理,福安立在兩人身後,彎腰如同稟報公務一般。
“四日前青州傳來捷報,二公子的義白軍圍堵了胡人統領,消息一到,康王立馬請纓要去青州代替二公子。”
在沈家同他相處了三年,他的聰明和籠絡人的手段沈明酥比誰都清楚,聽出來了他是在放下態度,願意給她一個解釋,告訴她他很忙。
封重彥盯著她漠然的神色,讓福安繼續。
“早朝後省主便同陛下呈報了與沈娘子的婚事,陛下贈給了沈娘子十箱賀禮,午後已到府上。”
說完了,福安退到一邊。
封重彥緩緩起身,走到她跟前,距離很近,腳尖都快要碰到她的裙擺了,俯身看著她的眼睛,細聲細語問她:“回去?”
沈明酥抬頭,對上那雙仿佛被柔情揉碎了的眼睛。
當年他從絕地之中反殺回來,朝中人人都道他時運好,兩年過去,還懷有此番想法的人,多半隻剩下一些愚蠢和狹隘之輩。
他能有今天的地位,靠的從來都不是運氣,也並非僅有權勢的壓迫,還有真正的服從和敬佩。
他不是利劍,也並非猛虎,而是一張潛伏在暗處的網,以心為誘餌,誘人入局。
他知道你想要什麼,並且毫不吝嗇地給你。
她有些猜不透他對這樁婚約到底是什麼態度了,也是救命之恩不可不還?
沈明酥偏開頭,看著旁邊河道裡的粼粼波光,“我與封大人的婚事已退,封大人不必再背負救命之恩,而封大人能走到今日這一步,憑你的本事和地位,想必也不用我再去成全你的名聲。”
兩人在京城相見後,從未坐下來對等的聊過一次。
推心置腹的思念,早就被冷落和沉默消磨乾淨,沒成想頭一回與他挺直腰身談話,是在退婚後。
封重彥良久才道:“還生氣?為了沈月搖?”
“封重彥。”沈明酥轉過頭,如同當年她在沈家時那般直視著他的眼睛,“我沒生氣。”
“但我後悔,一年前投靠了你。”她說的是真話。
她費了一年的時間在求他幫忙,經曆了千瘡百孔,最後月搖還是死了。
沒再去看他的臉色,抬頭望向還等在前方的嬸子和阿音,沈明酥平靜地道:“我說過不會在去糾纏你,你也彆來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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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時嬸子問她:“當真放得下?”
沈明酥點頭:“歲月更迭,瞬息萬變,每個人都在被命運和使命推背往前,我與他的立場早已不同,他有他要奔波的前程,我有我的路要走。”
她身陷沼澤,隻有靠她自己往上爬。
嬸子詫異地看著她,突然想起了什麼,柔聲道:“當年你娘同我說,屋裡的兩個姑娘,一個不長心,一個長不大,將來待他們歸去,也不知道該怎麼過日子,如今瞧來,你倒沒讓她操心,人心都是一瞬間長大的,要是她能預判到今日,怕也不會說出當初那句話。”
夜裡阿音吵著要和她一起睡,嬸子沒辦法,多備了一床棉被。
半夜跌入夢境,她又看到了母親那雙不甘與憎恨交織的眼睛。
“娘......”
清醒過來,滿頭大汗,轉過頭阿音還在熟睡,小小的身軀挨著她,似是什麼都不害怕,恬靜又安穩。
沈明酥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指頭,啞聲道:“娘,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