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亂的城民先是茫然,繼而陸續醒悟,不顧地上的濕泥和空中冷雨,跟在巫身後跪倒。
“拜見公子!”
眾人的聲音合成一股,從鬆散變得整齊。
鬼神之說深入人心,不滅的烈火散播恐慌。除了少數家奴,城卒全無抵抗之心,哪怕人數是騎士的數十倍。
騎士穿過人群,逆行入城,輕鬆找到重傷的縣大夫。
先成靠坐在牆邊,單目傷殘,流出的血染紅半麵。家奴試圖護衛他,當場被短矛刺穿。
“倒是忠心。”
甲長策馬走近,上下打量一番先成,單手拋出繩索,套羊一般套住他,綁在馬後拖出城外。
“放肆,我乃氏族!”
奇恥大辱!
先成掙脫不得,當場破口大罵,怒意壓過了傷口的劇痛。
騎士不理不睬,繼續打馬返回,一直將他拖到馬車前,隨手丟在地上。
砰地一聲,先成滾入泥漿,樣子異常狼狽。
車門推開,兩名婢女分左右跽坐,一名瘦弱的少年出現在眾人眼前。
少年身著黑袍,烏發如瀑,愈顯麵色蒼白。冷風吹過,他似站立不穩,被身旁的婢女扶住,發出連聲咳嗽,分明是體虛病弱。
人群陷入寂靜。
先成努力睜大僅剩下的一隻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林珩。
公子珩離國九載,傳聞他命不久矣,卻偏偏活到今日,更攜天子命歸國。
這樣的病秧子,風吹即倒,周身卻透出違和,令他心驚膽寒。
對上林珩的目光,先成不由自主打了個哆嗦。恐懼順著脊背攀爬,四肢百骸似被冰凍,整個人如墜冰窖。
從那雙漆黑的眸子裡,他竟捕捉不到任何情緒。
仿佛深淵。
隻有無儘的黑暗。
“先氏之人,幸會。”林珩拂開紫蘇的手,邁步走下馬車,駐足在先成麵前。
先成低下頭,默然不語。
他在推斷林珩的想法,試圖尋找脫身的機會。
不料想,林珩直接打破他的妄想。
“先氏意圖謀反,當族滅。待我回到肅州,定會當麵稟明父君,賜給你們應得的下場。”林珩語氣平緩,仿佛在談論天氣,而非一族人的生死。
“不,是宮中之命,先氏沒有謀反!”先成驚慌失措,當場大叫。
“證據呢?”林珩歪了下頭。
“我有……”先成正要遞出秘信,突然發現不對,奈何被騎士扣住雙臂,強行搜走了絹布。
“公子。”甲長檢查過絹布,確認沒有任何問題才呈給林珩。
絹上浸染血痕,林珩毫不在意,雙手展開,細讀上麵的文字。其後緩慢用力,將其撕成兩半。
碎裂的絹落入泥漿,鑲嵌彩寶的鞋底踏上,輕輕碾壓,直至布料徹底汙濁,上麵的文字變得模糊,再無法辨認。
“不!”先成眥目欲裂,掙紮撲向前,隻換來更強硬的壓製,半張臉被按入泥漿,幾乎無法呼吸。
“狼甲,丟他下河,祭祀水伯。”林珩袖手立在原地,向甲長示意。目光轉向匍匐在地的巫,溫和道,“你來主持。”
“諾!”
甲長領命,親自提起先成。
巫小心站起身,緊跟在甲長身後。
林珩轉身返回馬車,車門關閉前,下達一道令城民不敢置信的命令:“我將於兩日後離開,在此期間,凡先氏罪狀儘可呈送,屬實者賞。”
城民們愣愣地抬起頭,神情恍惚。
庶人告氏族?
豈非荒謬?
“隻有兩日。”林珩將眾人的表情儘收眼底,定下兩日之期,其後召喚兩名騎士,命其先一步趕往舊都晉陽,聯絡他的舅父。
“調一艘船過河,將信送到舅父手中,途中不可耽擱。”
“諾!”
騎士上馬,找出人群中的船夫,徑直向河邊行去。
城內的火光漸次減弱,直至完全熄滅。
甲長押送先成來到河邊,將他按跪在地。
巫高誦卜辭,投出龜甲。
“大吉!”
伴著龜甲落地,先成被綁住四肢,由兩名騎士高高舉起,投入洶湧的河道。
河水翻滾,浪花打下,瞬間沒頂。
先成無力掙紮,眨眼消失在洪流之中。
“祭水伯!”
巫高舉雙臂,唱聲悠揚。
河流奔騰不息,洶湧向前,發出陣陣雷鳴之音。
“祭!”
城民麵朝河道匍匐,以頭觸地。
林珩坐在車內,眺望咆哮的水龍,少頃收回目光。食指上纏繞一小塊絹布,是從秘信上取下。絹上落有私印,象征晉侯,一般賜給正夫人。正夫人去世,這枚印本該封存。
“父君,我母雖逝,絕不容旁人造次。”他摩挲絹上圖案,回憶數年來的遭遇,緩緩垂下目光。
麗夫人,公子長,有狐氏。
還有晉侯,他的父親。
不著急,一個一個,慢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