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一劍擊退,小孩氣勢洶洶收起刀,滿臉不服氣。
江白硯神色不變:“施小姐,施小少爺。”
施黛暗暗歎了口氣,有些頭疼。
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施雲聲把江白硯視為頭號勁敵,每天都想和他打上一架。
理所當然地,一次也沒贏過。
“江公子為什麼在這裡?”
施黛轉過眼珠:“還有這位……”
方才施雲聲與江白硯動了手,受驚最重的,是那名陌生的錦衣少年。
此人年紀不大,歲數與施黛相仿,眉眼雋秀,穿得那叫一個潑天富貴。
烏發以價值不菲的玉冠束起,身披白狐大氅,腰間係著錦繡香囊,右手戴了個翡翠色玉扳指,晶瑩剔透。
這位一看就很貴的公子被嚇得不輕,麵龐煞白到極點,整個人往後一退,險些摔倒。
“在、在下閻清歡。”
勉強穩下心神,少年掏出一塊鮫綃手帕,拭去額角汗珠:“今日第一次來鎮厄司,見笑了。”
“他是搖鈴醫。”
見施雲聲麵露茫然,江白硯解釋道:“搖鈴醫修習醫道,是走街串巷的江湖郎中,隻需搖響手中鈴鐺,百姓聽見鈴聲,便可求醫問藥。”
施黛聽說過這種大夫。
印象裡,搖鈴醫四海為家,身無長物,眼前這個……
施黛看了看閻清歡手上價值連城的玉扳指。
“這是我爹送我的。”
感受到她的視線,閻清歡赧然道:“我從小研讀醫術,半月前決定成為搖鈴醫,這才離家來到長安。”
施黛接話:“閻公子不是長安人?”
“我從江南越州來。”
閻清歡不好意思地笑笑:“話本子裡,行俠仗義之事大多發生在長安,我是慕名而來。”
話本子。
捕捉到關鍵信息,施黛點頭。
明白了。這是位看多武俠小說,憧憬斬妖除魔的富家少爺。
事實的確如此。
閻清歡一顆心七上八下,看著跟前三人。
昨夜他輾轉難眠,第二十五次看完了《鬥破長安》,對鎮厄司滿懷期許,暢想到清晨。
現在一看,果然不同凡響。
這就是傳說中的長安城總司嗎?
好驚險,好江湖,連問候人的方式都這麼彆致,彼此用刀劍來招呼,把他結結實實嚇了一跳。
“我叫施黛,這是我弟弟,施雲聲。”
施黛問:“閻公子與江公子認識?”
“第一次見。”
提及這件事,閻清歡難掩興奮:“我昨日得到命令,從今天起,和你們一隊查案。”
一隊?
施黛看向江白硯。
鎮厄司共十二衛,每一衛中,分設三個小隊。
施黛不久前加入鎮厄司,目前屬於閒散人士,沒有固定的隊伍。
也就是說……
“鎮厄司有令,我們三人暫定一隊。”
江白硯道:“長安城內傀儡師一事,由我們探查。”
施黛微訝:“傀儡師?我們昨夜遇上的那個?”
施黛很有自知之明。
她和閻清歡都是初出茅廬的新人,江白硯雖然剛入鎮厄司不久,但已嶄露頭角,破了好幾起大案。
讓江白硯領著他倆,屬於老帶新。
從另一個角度想,這個任務被交給他們,說明不難。
“正是。”
江白硯自袖中掏出一張薄紙:“這樁案子頗有貓膩。昨夜永慶坊大亂,被傀儡術操縱的,都是畫皮妖。”
施黛好奇:“這張紙是什麼?”
“畫皮妖出現前,有人寫了一則誌怪故事,貼在長安城牆。”
江白硯把紙頁遞給她:“故事中,一名富商作惡多端,拋妻棄子、強搶百姓家財,還將一個年輕孤女強娶為妾,成婚當夜,竟見孤女褪下人皮,袒露枯骨。這則故事,名為《畫皮》。”
畫皮,恰好對應畫皮妖。
施黛心下微動,點了點頭。
“《畫皮》裡寫,主人公住在永慶坊——”
江白硯揚唇:“而昨日永慶坊唯一的死者,就是個名叫穆濤的商人。不過穆濤沒做過強搶民女的事,在街坊間名聲不錯。”
雖有出入,但死者身份和死亡地點都與《畫皮》相符,絕非巧合。
閻清歡默默地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這案子,怎麼比誌怪話本子還玄乎。
施黛恍然大悟:預告殺人。
她以前看的偵探小說裡寫過,有些凶手會利用暗語或故事的形式,提前昭告殺人計劃。
通過這種方式,能很大程度上引發恐慌、博取關注。
“昨晚我遇見過一隻畫皮妖,據她所說,傀儡師下的指令,隻是讓她嚇唬人。”
想起阿春說過的話,施黛若有所思:“所以……傀儡師沒打算對平民百姓動手,真正想殺害的,恐怕隻有穆濤一人而已。”
既然隻殺一個人,傀儡師為什麼要操控那麼多畫皮妖,鬨得滿城風雨、人儘皆知?
殺雞焉用牛刀啊。
施黛沒來得及思考更多。
一道驚呼打斷思緒,如利箭刺破暮色。
“不、不好了!”
來人是個身著粗布短衣的中年男子,匆匆忙忙奔至鎮厄司門前,滿麵驚慌:“大人,芙蓉園中被人貼上了那種紙…那種寫了故事的紙!”
是前來報案的百姓。
施黛心口一跳:“故事裡有沒有死者,死在什麼地方?”
男子結結巴巴:“昌、昌樂坊!”
*
傍晚的長安城華燈初上,晚霞瑰麗,如火如緞。
趕往昌樂坊的路上,閻清歡緊張得差點忘記呼吸。
是命案。
他進入鎮厄司的第一天居然就遇上命案,看樣子,還是一樁連環大案。
報官的中年男子不敢撕下芙蓉園裡的紙頁,憑著記憶,為他們闡述了紙上內容的大概。
這次的故事,名為《縊鬼》。
顧名思義,是上吊而亡的鬼魂。
故事主角是個道貌岸然的教書先生,因貪念太盛,奪走鄰家治病的救命錢,致使鄰人全家自縊身亡。
結局不必多說,惡人有惡報,教書先生被冤魂纏身,慘死家中。
如果和昨夜的情況一樣,今晚昌樂坊中,會死去一名教書匠。
看出閻清歡的拘謹,施黛溫聲安慰:“彆害怕。江公子劍術高強,有他在,不會出事。”
江公子?
聽她這樣說,施雲聲輕嗤一聲,下一刻,被人摸了摸腦袋。
施黛忍笑對閻清歡道:“我弟弟的刀也很厲害,待會兒讓你瞧瞧。”
這是實話。
她記得施雲聲在刀術上天賦異稟,小小年紀,參透了好幾本複雜的刀譜。
施黛誇得直白,施雲聲彆開視線,耳後微熱。
花、花言巧語。
逐漸靠近昌樂坊,街頭黑霧漸起,隱有鬼影徘徊。
因是醫者,閻清歡對武藝一竅不通,朝隊友身旁靠了靠,餘光瞥見冷著臉的施雲聲。
這孩子一路跟來,自始至終麵無表情,隻在聽施黛誇江白硯時麵露煩躁。
看神色,居然比他這個大人更加鎮定。
不行,不能這樣。
他為斬妖除魔來到長安,身為俠士,哪能比一個孩子膽小。
壓下心底慌亂,閻清歡深吸一口氣,定神前行。
長街陰氣森森,不止閻清歡,施黛也心有忐忑。
她第一次辦案,身臨其境感受鬼影環繞,比看恐怖電影刺激得多。
下意識地,施黛望向江白硯。
直至此刻,他仍似閒庭信步,對周遭一切事物漠不關心。
這種閒適的懶散,源於江白硯極強的實力。
正因如此,和他待在一起,很讓人安心。
施黛悄悄想,如果要比喻的話,江白硯像遊戲裡技能點滿的高等級大佬,正帶著他們幾個菜鳥出新手村。
不愧是大昭好隊友。
她的目光不帶遮掩,很快被江白硯捕捉。
“施小姐。”
他聲調淡淡,笑意不達眼底:“害怕?”
施黛老實頷首:“有點兒。”
放眼望去,這裡全是遊蕩的鬼魂。她身為一個有血有肉的正常人,怎麼可能不怕。
沒料到她承認得如此爽快,江白硯一瞬緘默,哪怕有譏嘲的念頭,也全堵在了喉間。
施黛的神態一如往常,兩指並攏,夾緊符籙,仰頭朝他笑笑:“放心,我不會拖後腿的。”
江白硯確實很強,可她也不弱,這幾天苦練符術後,對付一般的鬼怪不成問題。
夜色昏沉,施黛警惕著四麵八方的變化,踏入昌樂坊的瞬間,腳步頓住——
這地方有問題。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街頭的房屋緩慢扭曲,漸漸變了形狀。
如同被浸濕的畫卷,樓閣、長街和小巷模糊成一片,讓人分不清東南西北。
“當心迷陣。”
江白硯也發覺異樣,低聲道:“是鬼打牆。”
鬼打牆。
施黛迅速搜索腦內信息。
一種常見的迷障,源於鬼氣過重、陰陽交錯。
簡單來說,隻要有人進入其中,就會被隨機傳送到不同的地方,困在迷陣之內。
“所以,我們會分散。”
施黛腦子很快:“在哪裡集合?”
江白硯投來一瞥。
施黛首次遇上鬼打牆,顯而易見十分緊張,身形緊繃,臉色微白。
但那雙眼睛仍舊清亮,並未驚慌失措,自亂陣腳。
“《縊鬼》裡,死者是個教書先生。”
視野變幻之前,江白硯道:“打聽昌樂坊中教書先生的住處,在他房前彙合。”
*
半柱香後,昌樂坊東南。
今天不知出了什麼事,無數妖鬼現身於此,街頭寂寥冷清,家家戶戶門窗緊閉。
幾隻凶神惡煞的邪祟從房簷躍下,正欲破開一戶人家的房門,不遠處,響起被壓低的少女聲線:
“九宮火靈,滅鬼除凶。敕!”
緊隨其後,明豔火光轟然騰起,祟物發出刺耳尖嘯,被烈焰灼燒無蹤。
除掉了。
施黛鬆下一口氣,握緊手中的靈符。
如《縊鬼》所寫,今夜的昌樂坊充斥著吊死鬼。
這種鬼物麵無血色、舌頭長伸,施黛特意試探過,即便她主動靠近,它們也不會出手傷人,有的甚至呈現出了友善姿態,保護落單的百姓。
也就是說,在背後操縱它們的傀儡師,真沒打算傷害無辜人。
然而吊死鬼雖然無害,聚集起來的陰氣,卻引來了其它不懷好意的妖邪。
這些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非常危險。
“施、施姑娘。”
在她身後跟著好幾個男男女女,其中一人顫聲道:“這些妖鬼……”
“沒事。”
施黛穩下心神,耐心安撫:“大部分鬼怪不傷人。鎮厄司的增援應該到了,很快能把它們鎮壓。”
遭遇鬼打牆後,她與另外三人分開,獨自被傳送到一條陌生街道。
邪祟作亂,不少人來不及躲藏。施黛一路走一路救人,身後跟著的,全是救下的百姓。
她向這些居民細細詢問了昌樂坊中每一位教書先生的住處,到現在已尋訪三家,都沒出事。
接下來,隻剩長街儘頭的那一戶了。
驅散接二連三突襲的邪祟,想起施雲聲等人,施黛心緒難定。
鬼打牆令他們分散四處,不知道其他人怎麼樣了。
江白硯她倒不擔心,閻清歡是個文文弱弱的書生,不知有沒有遇上麻煩,至於她弟弟……
施黛清楚那孩子的實力,對付孤魂野鬼,施雲聲不在話下。
可身為姐姐,即便知道他實力足夠,仍會覺得放心不下,忍不住去牽掛。
希望他們能儘快趕來集合。
“姑娘,就是那兒。”
一名男子道:“陳夫子的家。”
那是一座老舊小院。院門敞開,粗糙斑駁,還沒靠近院子,已聞見一股鐵鏽味道。
是血腥氣。
施黛心頭一緊,加快腳步,在院落門邊,遇上幾道黑乎乎的影子。
除她以外,幾隻遊蕩在街邊的邪祟也被血氣吸引而來,嗅到她身上的活人氣息,目露貪婪。
施黛定神,揮起一張明黃色符紙,旋向院門方向。
符籙一出,滿麵殺氣的邪祟如遭雷擊,麵色鐵青四散奔逃,不敢逗留片刻。
她再扭頭,看清院中景象。
房子主人不見影蹤,院子裡血流成河。
十幾隻妖物的屍體橫七豎八,有的被開膛破肚,有的被一劍穿心,也有的被劍氣所震,七竅流血。
地獄般殘酷血腥的畫麵。
置身於中央的,是手持長劍的江白硯。
聽見聲響,江白硯略微側頭。
半張臉被陰影吞沒,他立於血泊之中,看見施黛,極輕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