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白硯收劍入鞘,並未回頭:“施小姐,可看夠了?”
趴在施黛肩頭,和她一起遙遙旁觀的阿狸:……
這廝果然發現了!
施黛和江白硯的想法一樣,比起鎮中居民,遊蕩的鬼魂或許知道更多線索。
她四處打探著來到墓地,正巧聽見惡鬼回憶當年的事情,就沒出聲打擾。
雖說沒做虧心事,但江白硯這樣一問,施黛還是有點兒偷看被抓包般的尷尬,靠近道了聲:“江公子,好巧。”
江白硯側身,目光沉靜,落在她眼底。
他依舊帶著笑,極淺極淡。
這讓施黛想起方才他揮劍時的模樣,劍氣狠戾,江白硯的神情卻是遊刃有餘。
看出她的遲疑,江白硯神態自若:“施小姐如此看我,是覺得我將它們儘數斬殺,太過殘忍?”
施黛一頓:“江公子這是什麼話?我看得出來,那些都是食人血肉的惡鬼。如果不除掉它們,會有更多百姓遭殃。”
就算厲鬼透露了傀儡師一案的重要線索,也改不了它們本質上的惡,之所以對江白硯唯唯諾諾,不過因為他更強罷了。
換作彆的普通人,早被它們吃得一乾二淨。
對這種事,施黛看得很明白。
不曾料到她會如此回答,江白硯沒應聲。
“至於看你……”
施黛撓頭,因為沒什麼旖旎心思,說得坦坦蕩蕩:“我不是說過嗎,江公子笑起來好看,劍氣也很漂亮。”
江白硯短暫沉默。
常年與邪修生活在一起,身旁皆是薄情寡性之輩。他所見所感,無外乎冰冷惡意、扭曲人性。
如此直白的誇讚,令他感到不適且茫然。
好看?
孑然獨行的那兩年,也曾有人誇他俊朗,但江白硯渾不在意。
他殺了太多的人與妖,在他看來,無論如何精致的眉眼、怎樣纖柔的皮膚,被斬於劍下,儘是枯骨血肉。
唯一的區彆,在於劍鋒劃過之際,一些人的皮肉宛如絲綢,一些人更粗糙罷了。
沒來由地,聽施黛說出“好看”二字,他下意識去想:
所以施黛待他和善,是為這張皮相。
江白硯似有所悟。
人人皆有所求,施黛也不例外。在她眼中,他的相貌大概如同孩童手中的撥浪鼓,是個有趣的小玩意兒。
那……倘若他失了這張臉呢?
施黛必然將他棄之如敝履。
她甚至不知道,他渾身上下,遍布有無數猙獰可怖的傷疤。
這樣的身體,連他自己都覺得惡心。
心底的惡念再度滋生。江白硯忽然很想看看,她露出驚愕與嫌惡之色的模樣。
“原來施小姐這樣想。”
耳邊傳來一聲低笑,阿狸打了個哆嗦。
它有種預感,江白硯……又要發瘋。
它的第六感很準。
不知想到什麼,江白硯麵色未改,拔劍的動作乾淨利落——
再轉眼,劍鋒直刺他自己臉頰!
……救命!
徹徹底底被嚇了一跳,心裡蹦出一句臟話,白狐狸睜大雙眼,陡然炸毛。
施黛比它反應更快,隻怔忡一刹,立馬湊上前去,握住江白硯右手。
劍尖貼著他頰邊,並未深入,隻劃破了一小道血線。
施黛險些被嚇個半死。
因為太匆忙,她上前時沒刹住力道,幾乎整個人撞進江白硯懷中。但她沒功夫在意這個,心口怦怦直跳,死死攥住他握劍的那隻手。
“江公子。”
她聲音發抖:“你做什麼?”
她在緊張,因為舍不得這張皮相?
江白硯隱有困惑,眼底夾雜難以捉摸的情緒:“我不過好奇……若將這張臉劃爛,可還入得了施小姐的眼?”
送命題。
阿狸眼角一抽。
如果施黛回答“不在意相貌”,這人恐怕會一劍劃破自己的臉。
要是回答“在意他的相貌”……什麼性質,不用多言。
江白硯大概會把她看作登徒子。
它簡直要抓狂,世上怎麼會有江白硯這種瘋子?
側臉的傷痕滲出血跡,江白硯卻無甚感覺,仿佛那並非自己的身體。
他看見施黛淺淺吸了口氣。
施黛仰頭,對上他雙眼:“我不僅覺得你的臉很好看,你的手、脖子、腿腳,全都很好看——我這樣說,你難道要把渾身上下全割一遍嗎?”
江白硯:……?
被她反問,他不知如何回答。
施黛也猜不透他在想什麼,記起江白硯曾經的替傀身份,心底那點驚嚇漸漸成了無奈。
他對自己的身體,一直很不愛惜。
從袖口掏出金瘡藥,施黛皺著眉絮絮叨叨,像是有些惱:
“你因我一句好看就劃自己一劍,等今後被更多人誇……不得自行淩遲啊?再說,要是誰都能來割一刀,你成什麼了?”
江白硯蹙眉:“他們怎配。”
施黛:“難道我就配了?”
江白硯長睫一顫。
當然不是。在他看來,施黛並無特殊。
沒等他反唇相譏,說出那句“自作多情”,施黛已輕聲笑道:
“我也不配。在這世上,沒人是值得讓你傷害自己的。為什麼要在意彆人的看法,你自己才最重要嘛。以後彆這樣做了,挺疼的。”
江白硯說不過她。
這一番話太過理所當然,他難以理解,又無法反駁。
他有何重要,不過是具人人嫌惡的行屍走肉。
雖覺可笑,心底翻湧肆虐的惡意卻奇異地平息下去,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無處著力。
施黛仰頭看他,指了指那道淺淺的血痕:“傷口在臉上,你看不見。我來幫你擦藥吧?”
江白硯低聲:“多謝。”
於是施黛靠近一步,淺淡清香迎麵而來,將他周身的冷意無聲侵占。
江白硯很少與她離得這樣近。
一低頭,可以見到那雙圓潤澄亮的杏眼。她收斂了笑,眼底蘊藉微光。
當施黛的指尖落在他頰邊,起初是極輕的癢,伴隨淺淺的刺痛。
痛楚在她指尖之下滋生蔓延,尖銳冰冷,讓他生出快意。
交織的痛與癢,無端讓人沉溺。
……很癢。
這種痛,能不能再多一些?
江白硯竟有些後悔,沒能把傷口刺得更深更長。
施黛看他的眼神裡略帶狐疑。
奇怪。
《蒼生錄》裡寫過,江白硯習慣疼痛,無論受多重的傷,都不屑一顧。
偏偏被她碰到兩次,她沒用力氣,傷口也都是小傷,江白硯為什麼會緊張?
尤其這一次,他下頜緊繃,連眼梢都隱隱泛紅。
“那個……”
施黛小心翼翼:“沒弄疼你吧?”
眸底好似濃稠墨硯,江白硯垂下目光:“無礙。”
他臉上傷口很淺,不會留疤。施黛指尖沾著藥膏,摩挲幾下,就大功告成。
“好了。”
見江白硯形貌乖巧,她的心情明朗幾分:“江公子已從惡鬼口中得到線索,我們快把消息告訴其他人吧。順利的話,今天就能查明傀儡師的身份了。”
超級偵探,認真辦案。
第一次順藤摸瓜找到嫌疑人,想想還有點小激動。
幾人約定在鎮口彙合,快到約定時間,施黛與江白硯一路回程。
她足步輕妙,江白硯跟在她身後。
冬風拂過天邊厚積的濃雲,薄光落在施黛白皙的後頸。
漸漸地,幾縷鬼霧攀上她身側。
這裡是墓地,鬼霧由死氣凝成,隨處可見,不會傷人。江白硯卻忽然覺得,那團黑色的霧氣很是礙眼。
與她並不相襯。
一縷風過,少年漫不經心伸出右手,指腹蒼白,拂過施黛柔軟的黑發。
悄無聲息,不留痕跡。
江白硯的動作冷戾卻輕柔,與她發絲交纏的瞬息,悄然捏碎森然鬼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