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生生的人被燒死,郎追不敢想象她多麼痛苦。
是郎追醫術差才救不了她嗎?其實不是,在器械齊備的情況下,一個還沒擴散的早期癌症可以手術切除,HIV可以開阻斷藥,但郎追救不了她,連給她開止痛藥的機會都沒有。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看到那個欺辱過她的男人橫屍街頭,屍身上有卡波西肉瘤時,呸一句“畜生”。
郎追大可以安慰父親一句,“大夫這輩子總會遇上很多治愈不了的人”,可他也在想,有沒有彆的辦法寬慰父親。
幼兒大腦轉動,小小的手掌貼上父親的臉,拍了拍:“阿瑪,月叔叔沒救了?”
郎善彥回道:“是,他的肺積之症已經很重了,我不知道怎麼治,隻能緩解。”
郎追:“您說若是養得好,運氣好,能吊兩年的命。”
以現在的醫療條件,能用藥續兩年的癌症,大概率不是晚期加轉移,月紅招之所以躺床上起不來,主要是被地頭蛇給打的。
郎追繼續說:“中醫不行,那西醫呢?”
郎善彥的腳步停住,驚愕道:“用西醫的法子治?”
郎追點頭:“嗯,用刀子把生病的地方切掉。”
癌細胞在1912年的時候被發現並培養的,但在公元前460-370年,希波克拉底已提出了Carcinoma(癌)這個單詞,中醫們則為發現的癌症症狀命名為“積聚”、“乳岩”、“肺積”等。
中西醫都有對癌這個概念的認知,而且在1882年,就已經有醫生開始使用乳|、房切除術來治療乳腺癌。
郎善彥怔怔望著兒子,隨即苦笑:“不行啊,阿瑪不知道怎麼切,阿瑪沒切過啊。”
郎追:“在義莊沒有切過嗎?”
郎善彥:“你知道啊?”
郎追:“媽媽說過。”
菲尼克斯連接到郎追時,就聽到郎善彥說了一句話,“你媽真是的,什麼話都跟你漏。”
小朋友驚了一下,以為自己誤入夫妻吵架,然後兩口子分開跟孩子說配偶壞話的場景,自有記憶以來,菲尼克斯在這種事上積累了豐富的經驗。
郎追抬手示意待會聊,但菲尼克斯不肯下線,隻是很擔憂地看著他。
他不方便當著爹的麵對菲爾說話,內心無奈,還要繼續和傻阿瑪的對話。
郎追又拍拍郎善彥,繼續問:“不能切嗎?”
郎善彥搖頭:“義莊裡死人的肺,阿瑪切過,但那些肺和得了肺積之症的肺不一樣。”
郎追:“那就把和正常人不一樣的地方切掉啊。”
郎善彥:“肺被肋骨包著,怎麼隔著骨頭切肺呢?”
郎追:“把擋路的那一截肋骨切開。”做個切口啊。
郎善彥:“萬一切到血管止不住血怎麼辦?萬一切完感染發炎了怎麼辦?本來還能活兩年的人直接就死,萬一切開胸腔,發現他徹底沒救了,那他不是白挨這一刀?”
做手術有那麼多萬一,郎善彥和郎善賢一起琢磨西醫以來,也隻偷偷給一個鄉下漢子切過腸子,他費儘心思,連才做出來沒多久的七蛇丹都用上了,提心吊膽生怕人術後炎症,可腸子和肺能是一回事嗎?
再說七蛇丹是能清熱鎮炎,可也有人吃了以後沒用的,它的藥效不夠強,遠遠不能達到郎善彥心中對成品的標準!
郎追說:“怕流血就把動脈夾起來,然後縫,發炎聽天由命,要是沒救了,就關胸縫好,告訴他手術也救不了他。”
郎善彥望著兒子清淩淩的眼睛:“切了肺,他以後怎麼呼吸呢?”
郎追回道:“切一半,留一半,我也用聽診器聽了,我覺得月叔叔是右肺聽著很怪,左肺還行,切右保左。”
人體本就有設計冗餘,就算切一葉肺,剩下的一葉也夠人用到七老八十,清朝人平均壽命也就31歲而已。
再說月紅招刀馬旦出身,嗓門一開,隔著幾十米都聽得到聲音,背著十來斤的行頭還能在台上連翻三十個跟頭,就算肺活量減半,依然比不運動的脆皮人高。
郎善彥報出來的猶豫的點,郎追全都能給出答案。
郎善彥知道兒子從會說話起就開始學醫,如今背過的書堆起來已經比他的個子還高,還是不由得感歎:“你這孩子怎麼這麼虎?一個病人都沒治過,連在阿瑪頭上施針都不敢,就敢說切肺?”
萬一這孩子長大以後看到個病人就說切,那不得天天被病人全家追著揍嗎?郎善彥心憂之餘,又覺得這孩子的果敢極為難得,日後說不得有大出息。
郎大夫不知道的是,郎追不敢在他頭上施針,是因為他這輩子就紮過親爹一人,經驗稀缺,自然格外謹慎,但要說起切肺的話,不管是切肺上葉、肺中葉、肺下葉、還是全肺切除,郎追都做過。
小黑醫是這樣的,有沒有執業證書不要緊,業務能力一定要全麵,這樣才能賺上大錢,認識更多大頭目,最後將他們一舉賣給警方,跑路回家。
郎追說:“阿瑪,就算這次月叔叔救不回來,到了下一個,也許你就能救了,你和我說過,做大夫,經驗很重要。”
郎善彥嚴肅起來:“寅寅,阿瑪再說一次,不行,你說的切肺太過凶險,阿瑪不能拿病人的命練醫術。”
郎追也直視郎善彥的眼睛,說:“阿瑪,你說大夫贏不了世道,可你看起來很想贏,月叔叔肯定也想贏。”
世道是很難改變的,但當醫生開創一項能夠挽救絕症病人的新手術時,當無數病人會因為這項新手術得救時,世道就至少被這名醫生改變了一部分,因為有更多人會活下來。
郎追知道這種實驗性質的手術風險很高,但月紅招想不想做都沒關係,他隻是想告訴郎善彥,大夫麵對殘酷人間時並非沒有反抗之力,醫術就是他們最鋒利的武器,你這一生還要幫助很多不甘的人對抗死亡,彆喪氣。
郎追告訴郎善彥:“阿瑪,去問問月叔叔吧,問他要不要做切肺,若是他不想,你也可以記錄他的病症,為治療下一個肺積之症做準備,隻要有阿瑪你這樣的人日複一日的努力,肺積總有一天會被治好的。”
格裡沙上線時,正好聽到這段對話的尾聲,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隻是下意識覺得,寅寅和謝爾蓋舅舅一樣,也是一條好漢。
郎善彥被郎追出乎意料的話語驚住,這一次,他再說不出更多理由,腦子裡隻剩一個念頭。
這孩子和他媽媽真像啊,一想到崽這麼像心愛的人,郎善彥的心便生出快樂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