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的評講在紙筆相觸暈染的紅漬中,很快迎來了終末。
期末考試的成績要出了。
隻是陳緣知原本以為,一切答案和真相至少會等到最後一天才揭曉。
直到放假的倒數第二天,她按時回到班裡上晚自習的時候,剛好路過了教師辦公室。
陳緣知不經意往裡投去一眼,隨後目光定格。
班主任吳名旭的桌旁圍了一圈又一圈的學生,此時的他正生無可戀地坐在桌前,學生們不時發出討論的聲音,更多的人則是專注地看著電腦屏幕,眼睛一眨不眨。
陳緣知站在門口的時候剛好有兩個女生受不了了,挽著手從人堆外圍退了出來,一路嘟囔著到了門口,和陳緣知擦肩而過:
“救命!人也太多了,下節自習再來看吧?”
“啊啊真的是,都圍著乾嘛,叫班委拷去班裡放大屏,不就都能看啦?”
“好像是級排名還沒有出吧......”
女孩們交談的聲音逐漸遠去了,陳緣知在辦公室門口站了一會兒,門框窄長,剛好框得住一隅喧鬨,有一種無名的衝動在叫囂著誘惑著她上前,但最後陳緣知收起了目光,轉頭回到了教室。
座位上,黎羽憐正轉過頭和後排的同學說著話:“......對呀,我們的成績好像全都出來了,老師那邊都可以看到彙總了。”
“怎麼可能不緊張,要是沒考好過年就要在親戚麵前丟人了......”
陳緣知坐了下來,黎羽憐感知到了她的存在,於是掐掉了和後排同學的對話,轉過身來,“啊!緣知你來啦。”
“緣知,你有看到自己的成績嗎?”
陳緣知:“小程序不是還查不到嗎?”
東江中學的學生有一個專用的大考成績查詢小程序,會詳細記錄學生的各科目分數,班排名,級排名和總分排名。但這個小程序是公認的反饋慢,經常是各科成績單都下來了,教務處那邊還沒更新小程序上的考試數據。
黎羽憐不好意思地摸頭,笑道:“我以為你去辦公室看了成績呢。”
其實在東江中學,考完試的當天晚上,各科的答案就會發下來供同學們對改試卷。
陳緣知當時就已經對完了所有科目的客觀題的答案——沒有對主觀題的答案是因為主觀題的給分標準沒有公布,她第一次參與高中的大型考試,沒有經驗也很難估分。
九張卷子改完,結果是無功無過,平平淡淡。
她的各科選擇題較之上次期中考試都沒有太大的變動,有比上次表現得要好的科目,比如選擇題錯的最少的曆史,隻錯了兩道;也有比上次表現得要差的科目,比如語文,錯了四道。
而其中,她付出了最多心力的數學,選擇題比上次考試隻高了2分。
那2分來自多選題的最後一題,她剛好蒙中了三個正確答案裡的一個答案,得到了那道題五分之二的分數。
如果是往常的自己,一定會很開心吧,為這一點點僥幸的走運。
但,改出選擇題分數的那一刻,陳緣知竟然覺得這兩分在試卷上顯得那麼刺眼,紅墨水深深洇透了纖維,深邃的紅宛如擇人而噬的野獸張開的血盆大口,躍出喉間的尖利嘲笑彷佛轟鳴,貫穿了她的耳膜。
陳緣知用了將近一晚上的時間去弄明白數學試卷上那幾道做錯的選擇題,花了很長時間才理解自己做錯的原因。
有些題目是真的不會,看了答案也一知半解;
有些題目是明明會做,卻總是因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算錯了最終那個數字,或是漏了關鍵的符號;
有些題目是,她記得自己做過類似的題,也知道它想考的是書上的哪個知識點,可她偏偏就是做不出來。
門外忽然傳來了喧鬨聲,梁商英拿著u盤再一次走上了講台,腳步稱得上輕快怡然。
黎羽憐眼尖注意到了,她有些緊張地拉了拉陳緣知的衣袖,“緣知緣知!你看!!”
陳緣知望過去時,梁商英已經站在了講台上,笑嘻嘻地看著大家。
她提高了音量,喊道:“期末考試的成績還沒有整理完,但是班排名已經有了,大家想看嗎?”
“看!!”
“嗨呀,早死早超生。”
梁商英興衝衝地彎下腰去插u盤:“OK!那我放啦!”
熒屏閃動一瞬,白底黑字印入眾人眼底,隨著鼠標的下滑而一點一點地向下滾動,講台底下時而靜寂時而竊語聲起,大多數人眼中映著屏幕散發的白光,是一片暗潮洶湧的隱晦難言。
有人突然高聲問道:“是不是沒賦分啊這成績?”
梁商英隨口應道,“是啊,這些副科都是沒賦分的,原始分來的哈。”
有同學小聲道:“沒賦分又怎樣,就我們學校自己的學生參加考試,再怎麼賦,最多也就差那一兩分,又能改變什麼。”
“單科排名都沒整理唉,還真就是隻看個班排啊......”
大家的議論聲明明近在耳畔,陳緣知卻看著屏幕,感覺耳際微微炸響了一瞬,隨即便整個人墜入了無儘的黑暗與靜寂之中。
......第23名。
這次考試,她考了班裡的第23名。
黎羽憐看上去非常激動的樣子,她拉著陳緣知的手,星星眼道:“天哪,我好像進步了一點哎!緣知!你看,我比上次進步了三名!英語居然有120分嗚嗚嗚我好感動,客觀題錯那麼多我都以為我沒救了,感謝改卷老師不殺之恩,居然給我亂寫的作文打那麼高嗚嗚...”
陳緣知耳邊的嗡嗡聲在拔高到頂點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她忽然聽見了外界的聲音,她看著黎羽憐的眼睛,嘴角慢慢扯動,艱難地提拉到一個恰當的位置,然後她聽見自己說:“那很好啊,恭喜你。”
不,一點也不好。
她覺得這一切都糟透了。
她進步了四名,比黎羽憐進步的還要多一點,可為什麼她卻完全沒辦法和黎羽憐一樣開心呢?
陳緣知低下了腦袋,脖頸僵硬得像一台沒塗潤滑油的老式機器,動作遲鈍。
為什麼呢?為什麼她要對自己要求那麼高,如果她容易滿足就好了,這樣她此刻也能為自己進步了四名而歡呼雀躍。
可是她不能。
她看著那個數字,隻覺得這一個月來的努力和挑燈夜讀,好像都變成了一個惡劣的玩笑話。
陳緣知望著屏幕,逐漸出神。
她忽然發現,原來努力卻沒有收獲到應有的回報,會是一件這樣令人痛苦的事情。
陳緣知早慧聰穎,感悟力極佳,從小到大都是同齡人中的佼佼者,是無論做什麼事情,看起來都遊刃有餘的那一小撮人。
她不否認,自己初中確實有努力學習過,所以才能考進春申的頂級學府東江中學,但是她也知道,她那點努力算不了什麼。
當時她所在的班級是她們初中學校的重點班,班上多的是人每天隻睡五六個小時,每次下課都在做題,上廁所都要拿著英語單詞本的學生。陳緣知也許努力學習過,但若隻論努力,當時的班裡有太多人遠遠超過她。
但是最後,那個班裡包括她,隻有三個人考上了東江中學。
陳緣知十分清楚自己優於旁人的地方,她也一向為此而感到自信,甚至她還自滿過一段時間。
可這一切最終都終結在了這一刻。
她才發現,原來,她也有努力了也做不到的事,原來在一群強者裡,她也不過是一個普通平凡的人。
陳緣知忽然想起了陳文武曾經和她說過的一段話,那時她初二,在初中的兩年內她參加了許多社團,也因此有些忽略了學習,導致成績退步了很多。
陳文武那時拿著她的成績單,一臉恨鐵不成鋼地罵了她很久,而陳緣知一向知道怎麼對付父親,於是冷著臉不理不睬一聲不吭。
陳文武見她無動於衷,便慢慢止住了話題,最後失望地對黃燁說道:
“我真不知道她是怎麼能做到一點也不擔心的。我同事的女兒,那個阿秋,她每次考試成績退步都會大哭一場,你看這才是正常學生該有的反應啊!都不用父母說,自己就知道自己不該考這個分數,這才叫會想!”
陳緣知那時聽到這話不屑一顧,可今時今日再回味,她心中竟然彌漫上了一層遲來久矣的悲傷。
她發現此刻的自己好像可以回答父親的問題了。
她以前不在乎,是因為篤信自己努力了便可以得到,是因為不曾真的拚儘全力地爭取過;
那些會流眼淚的孩子,不是因為擔憂和害怕,而是因為不甘。
......她終於明白了這個道理。
陳緣知忽然有些羨慕初中時的自己。
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無畏經年後也許顯得可笑,但與已經垂垂老矣的心相比,顯得那麼令人欣羨。
這也許就是長大的第一門課,發現自己並不是世界的寵兒,被優待的幸運者,也並不是特彆的那一個人。
在芸芸眾生之中,也隻是不過爾爾。
“緣知!”
陳緣知抬起頭,臉上流露出一絲茫然,直到她對上了黎羽憐的目光,黎羽憐眨了眨眼看著她,“你怎麼啦?前麵傳主科小題分數表下來啦,你不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