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黃昏近(1 / 2)

閨中繡 希昀 4986 字 8個月前

這是謝雲初嫁給王書淮八年,第一次遣人催他下衙。

青雲翻湧一點點將那抹殘陽吞噬,她殘喘籲籲躺在月洞窗下的炕上,久病不愈至枯瘦的身子如同冬日的瘦竹,不堪承受寒風凜冽而簌簌顫抖,她睜著布滿血絲的眼,透過紗窗癡癡盯著院門口的簷下,嗓音發啞一遍又一遍問,

“還沒回來嗎?”

王書淮公務繁忙,她也是出了名的克謹賢惠,不到迫不得已她不會去催他。

春祺侍立在側,眼神往外瞄了一眼,忍著淚不敢吱聲。

謝雲初輕嗤一聲,一滴灼淚從枯槁的眼角滑下。

她嫁入王家至今日整整八年,扶持丈夫從意氣風發的七品翰林至位高權重的內閣首輔,侍奉公婆堪稱賢孝,教導兒女可謂艱辛,府內諸事打理井井有條,家風肅正,宅門興旺,任誰瞧見她無不讚一句閨中典範。

世家門閥長媳做得到的,她都做到了,做不到的,她也做到了。

可眼下她病了不到半年,還沒到死的時候,繼母柔奸賢詐地將繼妹給送來府上,明裡打著探望她的旗號,暗中卻活絡公婆,籌謀著等她死後,便讓繼妹給王書淮做續弦。

天殺的,她好不容易熬到首輔夫人的位置,那繼母繼妹便惦記著撿現成的?

更可恨的是,那混不吝的公婆竟然還應了。

謝雲初起先不信,直到遣出心腹丫鬟幾番印證,確認消息後,謝雲初一口血從嗓子眼湧了出來,差點栽到床榻起不來身。

枉她八年如一日,鞍前馬後侍奉二老,卻不料那公婆見她不成了,便急著選個人接替她的位置,絲毫不顧忌她的感受。

她還活著呢,竟個個當她死了。

謝雲初再也維持不住端莊矜持,急命丫鬟與外頭遞訊,讓王書淮回府。

可惜消息是晨起遞出去的,一日光景過去了,也不見王書淮的身影,更不曾有隻言片語捎回。

謝雲初最開始的勃然怒火,隨著西沉的日頭漸消也歸於沉寂,隻留下一抹心灰若死的蒼涼與不甘。

她本是強弩之末,今日動了怒已耗儘她所有的生氣,這會兒目若枯槁靠在引枕上,隻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

丫鬟春祺見她氣若遊絲,眼皮無神地耷拉著,整個人被一層死氣籠罩著,心痛如絞,卻生生忍住哭腔,勸慰著道,

“主兒,您彆氣壞了身子,侯爺一貫宵衣旰食,又驟登高位,必是忙得腳不沾地,叛黨餘孽還不曾伏法,侯爺一時看顧不到家裡,也是有的,您切莫多想,先好好將身子將養起來,其餘的事都不打緊,隻要您好好的,那陸氏母女再上躥下跳也是枉然。”

謝雲初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

可惜她的身子早就虧空了。

這八年,說是白駒過隙,三言兩語便可概括,可每每一回想卻是一把心酸一把淚。

王書淮出身名門,豐神俊朗,才華橫溢,是整個京城閨秀最想嫁的兒郎。

謝雲初嫁給他自是滿足甚至是竊喜的。

但嫁進來後,才知道國公府宅門艱險,各房利益傾軋,暗潮湧動,日子並不好過。

生頭胎女兒時,她大出血,虧了身子,落了病根。

公婆一麵叫她掌中饋,一麵又催著她儘快生兒子,她步履維艱。

偏生王書淮一心撲在朝政,一月有半月不在府中,謝雲初見丈夫殫精竭慮奔前程,也不好將後宅那些陰私煩擾他,遂忍氣吞聲。

幸在她忍辱負重,在第三年誕下了兒子,總算是在國公府站穩了腳跟。

往後的日子,丈夫官越做越大,越來越忙,公婆生病,是她侍奉湯藥,國公府宅門艱險,是她替二房擋在前頭護住尊榮臉麵,孩子頭疼腦熱起居習書,是她不辭勞苦,夙興夜寐悉心教導。哪怕那個人回得再晚,也是她熬一碗人參燕窩粥,遞上一件親手逢的袍子。

八年來,謝雲初不敢喊累,也不曾怨天尤人。

這是她身為長媳的責任。

即便苦,也值得。

可今日得知她人還沒死,“續弦”已進了門,闔府急著轉投“新主母”,謝雲初如同被雷擊中的雀鳥,被絞了繩索的紙鳶,一下子便懵了。

所以,八年砥礪茹苦,為人做了嫁衣裳?

八年的無聲付出,到頭來不過是一個可隨時被替代的工具?

她以為的公婆青睞,妯娌善待,母慈子孝,夫妻和鳴,隻是一個笑話,是她一個人的獨角戲。

所有人享受著她的付出,卻又在她不中用時一腳將她踢開。

謝雲初給氣笑了。

她艱難地吩咐春祺,

“我怕是不成了,你親自去尋王書淮,我要見他...見他最後一麵。”

她一定要當著王書淮的麵,問個清楚明白。

春祺眼眶一痛,捂著嘴拔腿就跑。

眼前身影一閃,謝雲初慢慢吸了一口氣,她閉目將眼底的酸楚吞下,緩緩調整了下呼吸,再次睜開眼,目光觸及不遠處的高幾,那裡擺著一隻描金紫砂壺,她口渴得很,骨瘦如柴的手就這麼顫抖著伸了過去。

須臾,一隻白嫩瑩潤的手臂探來,輕輕將她一攔,清脆可人的嗓音在她耳畔響起,

“姐姐要喝茶麼,妹妹來服侍您。”

謝雲秀淺淺斟了一杯茶,遞到謝雲初嘴邊。

她笑容淺淡,明眸善睞,狹長的狐狸眼彎出一抹得逞,待細看,那抹得逞不存,隻餘些許殷切與關懷。

謝雲初睜著眼,眸光仿佛是從暗黑的窟窿裡拔出來一般,黏在謝雲秀身上一動不動。

繼母陸氏以照料她為由,將繼妹謝雲秀送入府中已有數日,這陣子謝雲秀頻頻出入主院,眼下來到這間臥室也不奇怪。

她咬著牙慢騰騰擠出澀聲,“多久了?”

“嗯?”謝雲秀細眉微蹙,不甚明白。

謝雲初緩緩往引枕一靠,儘量讓自己保持最後的體麵,麵無表情問,“這麼多年不嫁人,打這個主意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