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說不說,慕容澄這段日子睡得安穩不少,幾乎沒再因為噩夢驚醒在黑夜裡乾瞪眼珠子,睡得好了,白日裡也不再恍惚,脾氣都變得平和許多。
平安這幾日還念呢,說世子爺這腿壞得真玄乎,整個人都跟著轉性。
當然他也隻敢在背後議論,當著慕容澄的麵最多偷偷觀察,世子爺是有哪裡不一樣了,不是腿的事,是彆的地方,精氣神?不全然,更像是變回兩年前還未出征大渡河的世子了。
那時候的世子爺雖然一樣驕矜,一樣偶爾討嫌,但性子遠沒有後來那麼急躁,高興了還知道和宮人們打趣,臉上也總有笑意。
真好啊,世子爺回來了。平安拍拍手掌,心想時間果真是最好的良藥!
這日蜀王檢查兒子功課,背著手來在書房外,透過大開的窗寮看三個兒子在案前聽教習講課,教習看見了他,他便掩唇低頭,示意不要聲張。
書房空間寬敞,教習手捧書冊漫步講桌前,講桌下是三張書案,慕容澄坐在為首的一張,慕容汛和慕容潛坐在下首。三人坐姿各異,屬汛兒最端正。潛兒散漫,小動作頻繁。澄兒……
澄兒高架著一條傷腿在邊上,單手持書靠坐椅背,看上去,看上去非常柔韌。
哎……
眼見教習講得差不多了,蜀王清清嗓,邁步進入書房。
眾人作勢起身請安,蜀王道了聲免禮,“世子腿腳不便,都坐下吧。你們可都知道我今日來是要驗收什麼?近一個月的時間,你們可要交出一份說得過去的答卷。”
“說得過去”作為標準實在門檻太低,沒辦法,自己的兒子自己心裡有數,澄兒潛兒都不是讀書的材料,唯有汛兒從小便對詩書有濃厚興趣,願意刻苦鑽研書本上那些看似乏味的道理。
其實最初定下這個題目便是蜀王心血來潮,蜀地百姓並不歸蜀王府管轄,而是由各州府的官府治理。各地藩王與藩地官府關係各異,關係近了必然引起朝廷注意。
蜀王是太.祖帝的嫡四子,也是先帝最信任的弟弟,蜀王自幼脾性軟弱,是太.祖皇帝眼中最沒有帝王之相的一個,也因此因禍得福,封地川蜀,住在偌大的蜀王府隻等著頤養天年。
但蜀王潛心向佛,仁慈心善,時常造福蜀地百姓,西番蠻子進犯,他便從王府拿錢為邊城百姓重建家宅,賑災施粥。此番讓三個兒子做這道功課,也是為了叫他們關注民生,將來承接其衣缽照拂蜀地百姓。
他將三個兒子依次叫起來,慕容汛是第一個,他起身道:“兒子從衙門借閱了近五年來成都府的稅收賬冊,按照大豊律法,凡官田畝稅六升四合五勺,民田減兩升,重租田十升五合五勺,沒官田一鬥三升。相比較成都府夏秋兩季畝產,占比約是三十稅一,就太平年來說這樣的比重可謂輕徭薄賦,但兩年前西番戰事吃緊,因此朝廷加收蜀地田畝稅作為糧餉,光是一個成都府,其一年稅收便高達二百八十萬石。而同年浙江一省的稅收也隻有二百七十三萬石。”
說到這裡,慕容汛躬下身,兩臂平放於身前朝京城方向作揖,“兒子認為,官府若能向朝廷請令,減少蜀地戰後五年賦稅以緩解戰時增收,可以令蜀地百姓恢複往年進益,逐步使蜀地振興。”
說罷書房內十分安靜,慕容汛直起身來,目光卻看著桌案,可見他自己也知道這番話有多逾越,大豊賦稅由太.祖帝在開國時製定,就連當朝皇帝都不敢輕易變動,他一個藩王庶子豈敢妄議?
他說得不假,但也不可能實行,甚至這番話也隻能留在這間書房,決不能帶出去。
“汛兒,你坐下吧。”蜀王看向慕容潛,叫他起來說話。
慕容潛頭都快抓破了,站起來笑笑,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胡說一通,臨坐下前不忘附和慕容汛,“兒子認為瓊光說得不錯,賦稅減免當是唯一出路。”
蜀王對他本就不抱期望,叫他落座,看向慕容澄,“輪到你了,澄兒。”
慕容澄從凳子上將腿撤下來,撐著桌角起身,“瓊光說得是不錯,當年加收賦稅的確叫農戶們吃不消。”這話不出所料,蜀王一早知道哪兩個兒子會跟著渾水摸魚,卻聽慕容澄又道,“隻是他給的辦法不大可行,不對,是半點不能實施,因此我最開始就沒打算和官府打交道。”
“這是何意?”
“父王,除卻佃農領工錢度日,農戶們多是自產自銷,都知道蜀地農耕糧食產量是大頭,但瓜果蔬菜這些不能征收進賦稅的作物才多被農人拿來換錢,一是因為屯不住,二是因為種類多適合交易。所以兒子便以為管理好市集就可以使農戶維持穩定進益,也避開了朝廷和賦稅。”
“嘶——”蜀王雙眼被驀地點亮,乍聽有些意思,但也並無頭緒,“市集向來無人承管,你如何想到要管理市集?若要管,又該從何管起?”
“從買賣的貨品開始管。”慕容澄道,“我看到市集上多是作物和織物,還有些農具,雞鴨豬牛之類的活畜,除卻那些雜項,多數貨物都可以靠品相劃分定價,還要有人維持秩序,統一用錢幣交易,當然這些該由專人來定,我不懂,隻是覺得這是百姓錢財交易的地方,不該亂相頻出無人監管。”
他之所以能例舉得如此清晰,是因為這都是他親眼所見,自己不過是在指出問題,至於解決方案,大家各有所職,他一個藩王世子何須操那份心?
一番話叫蜀王頗為驚喜,市集,他怎麼沒想到?現今成都府最大的交易市場便是蜀王府外不遠的長街,因此蜀王府的府兵在長街駐守,那條街也算是蜀王府的管轄。若要從市集入手,和官府打交道也順理成章。
從書房出來,慕容潛追著慕容澄誇,“太厲害了,世子怎麼對外頭集市如此了解?我聽說世子所的人偷摸出府,還以為是為著享樂偷摸出去,想不到是為著打探民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