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雨跳珠,囂飛簷上。
典儀後的江畔冷落許多,一個時辰前還相擁而笑,誓言同心的鴛鴦們卻急匆匆地往城中趕。
紙字可憐,尋緣不成之人將怨氣撒在它們身上,把紙撮團得緊,扔在這便不再管了,仿佛片刻之前的情話並非她們親手提筆。
人心可歎可笑,不可測。
素白的衣袖一揮如灑,皺起幾許涼風,在一片狼藉的亂麻碎墨中清出一小方幾淨,半片破紙被卷向江麵,載著一段不明的愛,沉於水中了。
水氣盈盈,在雲生輕垂的指尖環繞躍動,輕輕覆上凝了塵泥的長凳,挾著灰土散去了。
江麵瀲灩,辨不出那蕩蕩的是玉珠傾落,還是水波暗送,隻茫茫地映著月,映著亭,映著亭中人。
“許姑娘,坐著寫吧。”
冽冽月光照著水色,影影地晃在雲生身上,使她本就瓷白的肌膚抹上清清的透亮,仿佛世間一切夢幻,如露亦如電。
許落墨手足無措,隻呆抱著那籠由花燈改作的江燈,生怕麵前的良辰皆是鏡花水月,仿佛她一動,雲生就會如泡影般散了似的。
眼裡再容不下其他,唯有那名朝她盈笑的仙子,竟是如此鮮豔,可她對上雲生望穿心海的瞳孔時,卻見那雙澄淨如湖,隻映著自己。
“怎麼,許姑娘不想寫?”雲生覆身過來,如一隻細嗅薔薇的狐,輕淺的鼻息蔓過許落墨頸間細碎的絨毛,令她呼吸一窒,卻又有幾字如雷貫耳,“還是,許姑娘已有心上人,不願此刻與雲生寫?”
雲生也不明白她為何問,隻怪貓兒楚楚卿卿,我見猶憐,竟讓她不自覺想起前世,突兀出一句如此的試探。
雲生她…看出自己心悅於她了?!
這夜相與同遊,她還是頭次化形看雲生,比貓貓視角時多了幾分清冷,許落墨相當克製,也隻趁雲生未望向她時撇過去,悄悄在心裡描摹幾筆。
竟如此敏銳?!
貓耳貓尾小樹發芽般騷動,許落墨坐在那想捂頭,可雲生近在毫厘,讓她根本不敢亂動,那股躁意又染上心神,驚急之下,隻從唇邊磨出一聲哼唧:
“嗯……”,像極了貓兒把瓷瓶拍翻後求饒的媚態。
雲生聽罷,頓時冷了俏臉兒,她本想逗弄逗弄貓兒,如今這般,倒是搬起石頭自找不痛快了,雖然心裡早已猜到貓兒傾心於誰,可她還是有種想親耳聽聞的執念,心裡翻了五味瓶,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蔓延。
“許姑娘心儀何人?”
許落墨心中酸澀,她的喜歡太過淺薄,更不願讓雲生背負這稚如兒戲的感情。
書中的雲生,風華絕代之姿,慈悲蒼生為懷,心如琉璃,內外明徹。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她不想作雲生心上那粒無聊的塵埃,如今暗流湧動,危機四伏,許落墨又怎能擾雲生心神,陷她虛妄嗔癡?
如冰冷的江水傾來,漫過那些不合時宜的燥熱。
許落墨眸光清明,比任何時候都要冷靜幾分,甚至她自己都沒發覺,此時她的嗓音清冷,詞字言語如似冰霜,透出一股拒人千裡的淡漠:
“我心儀誰,與雲姑娘無關吧?”
貓兒雖修為不高,氣勢卻絲毫不輸,似乎誰碰了她心愛的點心,伸出利爪護食。
雲生眼底苦澀,竟被自己的貓兒懾住,不等她言語,貓兒便賜她一記眼刀,邁開秀腿,極儘地離她遠些:
“我們各自寫各自的。”
“好。”
貓兒隨手拂了拂另一側沒被清理的桌子,揚起一小片墨塵,嗆得她咳嗽了兩聲。
“若是心不誠,可是要遭反噬的!”貓兒知道她修為頗高,還擔心自己會不會偷看,發狠地警告她,“偷…偷看也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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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垂平野,月湧長江。
雲生把筆放下,江風微拂,吹得狼毫卷起幾絲,棕黑的筆骨翻滾,沾上漆黑的墨,她本可將它拿起,卻是心中孤寂,任憑它在桌台邊搖搖欲墜,最後啪地一聲砸在青石地上,折得乾脆——
兩斷。
她無言可寫,無人想求,抬眼望,對麵的貓兒渾然不覺,隻神情虔誠地盯著自己的紙,執筆的手上有幾條蛇般的青筋起伏,見得主人用了多大的力氣。
許落墨想,既然這江燈是用花燈改的,那她寫幾句本該寫在花燈上的祈願,月老他老人家,是不會跟她一隻小貓一般見識吧?
橫撇豎捺,皆是心跡,許落墨不信神佛,可當她落筆,想起書中雲生淒慘的結局時,卻在眼角燙起了緋紅。
穿書前,她隻是憤怒,替雲生不值;可如今,雲生不再是筆墨下的人物,她舍不得。
舍不得雲生被最信任的徒弟傷心斷腸,舍不得雲生魂困於天,更舍不得雲生…不被人所愛,從誕生之初便注定了悲劇。
墨水染上紙張的一瞬,許落墨是希望有神存在的。
若神真的存在,便請親臨她的燈火,施舍一方慈悲。
若神真的存在,她便是神唯一的信徒。
對麵的貓兒忽然抬眸,眼裡粼粼水光,裹滿了悲憫、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