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眸色微深。
扶蘇繼續道,“天書言分封製全是糟粕,毫不猶豫選擇了郡縣製。”
“天書覺得郡縣製合適,你便也覺得郡縣製合適?”
嬴政聲音微沉。
扶蘇抿了下唇,“兒臣之前之所以堅持分封製,是因為此時的大秦地域廣袤,一望無際,不能以治關中之地的政策來推廣九州。”
“那些偏遠的地方剛剛歸順皇父,民心不穩,政令不聽,若大秦強盛,皇父派過去的官吏尚能以鐵腕手段彈壓黔首,可若是時局動蕩,這些官吏必會擁兵自立,成為新的諸侯①。”
嬴政眼皮微抬。
“可若是這些官員是皇父的嫡係血親,政局不穩,他們便會勒兵勤王,保我大秦江山不會輕易為外人所得。”
“而他們的鎮守一方,也能威懾到朝中心懷不軌之徒,讓奸佞小人為之忌憚,縱然作亂,也不敢禍及江山。”
“可若是沒有嬴氏宗親坐鎮四方,一旦執政者遠遜皇父,便會成為權臣手中傀儡,而皇父消耗半生心血打下來的盛世江山,也隻能由權臣糟蹋。”
“是以,兒臣才會請奏皇父,偏遠邊陲之地由皇父血親來鎮守。”
扶蘇道,“至於那些六國原有的富庶之地,則推行廷尉提出的郡縣之製。”
嬴政輕輕摩挲著拇指上的墨玉蟠龍扳指。
——這是他的好大兒第一次對他敞開心扉,討論分封製郡縣製的利與弊。
“但兒臣的擔憂似乎是多餘的,在天書看來,分封製一無是處。”
扶蘇輕笑一聲,唏噓萬千,“既如此,兒臣又何必固執己見,阻擋皇父推行郡縣?”
這話他不愛聽。
嬴政挑眉,“天書的話一定對嗎?”
“既然是天書,自然是對的。”
扶蘇頷首。
“錯,大錯特錯。”
嬴政聲色緩緩,“沒有誰的決策一定是對的,天書也一樣。”
扶蘇微微一愣。
——天書,也會錯?
嬴政問道:“若天書說朕是夏桀商紂,明主隱於黔首之中,你便要背棄朕背棄大秦,奉黔首為君?”
“這——”
扶蘇聲音微微一頓,“兒臣斷然不會。”
“這便是了。”
長子與自己交心,嬴政頗感欣慰,哪怕好大兒遠遠達不到他的期待,但此時的他也願意將一切掰開揉碎說給他聽。
“你的決定不應該被天書所影響,更不應該盲目推崇天書。”
嬴政聲音沒有任何起伏,仿佛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天書與丞相與廷尉諸子百家沒什麼不同。”
“他們是輔佐你治理天下的人,而不是你需對他們言聽計從,方能建立一個空前強大的國家。”
扶蘇呼吸陡然一窒。
他終於徹底意識到自己與阿父的差距。
他信奉儒家,信奉天書,他讓自己成為儒家乃至天書傳遞指令的工具。
可皇父永遠不會。
天皇地皇與泰皇,在阿父看來不過如此。
那些盛名之下的五帝,在阿父眼裡不過爾爾。
所以阿父稱始皇帝,是天地人鬼神之共君。
他奉為神祇的天書,是阿父借以強大九州的工具,與丞相,與廷尉,乃至與諸子百家沒有不同。
——阿父永遠不會,也不可能讓自己淪為祈求神明庇佑的天子。
他是皇帝。
德兼三皇,功過五帝。
天下九州,世間萬物,要對他俯首折腰,稱臣供奉。
“你才是這個王朝真正的主人。”
嬴政不急不緩,擲地有聲,“而非天書與其他。”
偌大宮殿,寂靜無聲。
扶蘇的心跳格外清晰。
他按了按心口,努力平息自己被衝擊得再無一物的三觀與理智。
但這一切都是徒勞,他平息不了自己的心緒,就如他清楚意識到自己終其一生也無法達到阿父的高度。
他抬頭看著主位上的皇父,那裡明明坐著的是個人,卻那麼高不可攀,淩駕於世界萬物之上。
他何其有幸,成為他的長子。
他又何其不幸,終其一生也不過是他的陪襯,甚至還會成為他絕世功勳上的瑕疵。
——千古一帝如他,他的繼承人竟不抵他的十之一二。
“兒臣,兒臣受教了。”
扶蘇深吸一口氣,緩緩向嬴政拱手俯身。
他的腰幾乎弓得很低,極儘謙卑也極儘赤誠。
李斯心中大喜。
公子到底年少,難免有想得不周到的地方。
知錯就改,善莫大焉,隻要公子能意識到自己的不足,那麼公子乃至大秦的未來都是一片光明。
嬴政眉梢微揚,“果真受教?”
“果真。”
扶蘇頷首。
但受教不等於他能如儒生一般,坦然麵對是阿父一次又一次的誅心之語,扶蘇聲音微微一頓,轉移話題,“阿父,兒臣這幾日整理小十一所學的千字文,從中發現一絲端倪。”
“磻溪伊尹,佐時阿衡;奄宅曲阜,微旦孰營;”
“桓公匡合,濟弱扶傾;綺回漢惠,說感武丁。”
“此四句分彆講了周武王遇呂尚,伊尹輔佐時政。”
“周成王攻占古奄國曲阜,若非周公旦輔政,又怎能有此功績?”
“齊桓公九次會合諸侯,幫助危在旦夕的弱小國家。”
“而最後一句,則是商君有感而夢得賢相,但這句前麵的那一句,又是什麼意思?”
“‘綺回漢惠’,指的是誰?”
扶蘇看了一眼主位上的嬴政,又飛快收回視線。
嬴政鳳目輕眯。
半息後,他命趙高找來鶴華學過的所有詩文,從幾十首詩文中,精準拿出一首名叫出塞的詩——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裡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嬴政輕嗤一笑,“千百年後取代我大秦的,是漢。”
扶蘇呼吸一緊。
阿父怎能這般坦然?
下一刻,他聽到阿父朗朗聲音響在大殿——
“秦亡於漢。”
“扶蘇,你為朕的長子,可有應對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