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都頭欲言又止,安縣丞拍拍驚堂木,道:“公堂之上休要放肆,之前都頭前往王家勘查,在王家的屋內發現血跡!既然王屠戶是死在豬圈,試問屋中如何會有血?”
衛玉瞥了眼趙娘子,望著她瑟縮顫抖之態:“這個,想必不用我說吧,既然武都頭能去王家勘驗,自也問過周遭鄰舍,難道不知緣故?”
安縣丞滿臉疑惑:“什麼,你是何意?”
武萬裡眉頭皺起。衛玉淡看他一眼,道:“衙門之中若有驗身的穩婆,給趙娘子驗上一驗,便知究竟。”
安縣丞愕然:“你是說……”他打量著趙娘子,望著她高高隆起的肚子,又仔細看上她麵上,終於發現臉上似有傷痕,而被衣領遮住的頸間,也有大團青紫,不由驚心:“趙氏,到底怎麼回事?”
趙娘子捂著臉,淚從指縫中湧出。
武萬裡深吸一口氣:“就算夫妻兩人動手是實,那正可說明,王屠戶可能是被人在屋內殺死……後拖去了豬圈偽造現場。”
趙氏顫的更甚,她的嘴唇蠕動,身形搖搖欲墜,臉上已經沒有半分血色。
衛玉卻笑了起來:“巧了。”
堂下眾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安縣丞到:“你說什麼巧了?”
衛玉麵不改色,掃過趙氏又看向安澄:“老爺,昨夜我留宿之時,蒙趙娘子善心,請我吃了她所做的八寶肉,又因外頭風雨大作,兩頭豬沒有吃食慘厲大叫,倒是讓我想起一個典故,便說了。”
——“何為八寶肉?”
——“連同肉在內的八種東西,比如香菇,筍乾,火腿,還得有兩樣海貨,一樣乾果,除了這些,紅燒肉要的是肥瘦相間的,但是八寶肉不挑揀肥瘦。”
衛玉吃了兩塊肉,肉已經涼了,但味道極佳。
而外間,兩頭豬大概是也聞到了香味,叫聲越發淒厲。
衛玉又撿了一塊香菇,嘗著那軟嫩奇香:“大嫂家裡的豬還沒有喂食吧?您可要留心,最初這豬是從野外馴養而來,原本也算是野獸,就算被馴化,卻也時常會傷人,我曾看過本朝律例上記載過的一個案子……有一屠戶無故死在門首,凶手竟是一頭豬。”
趙氏呆滯的目光微變。
衛玉繼續說道:“據說是那屠戶喝醉了,站立不穩,被那豬一頭咬斷了喉管,慘不忍睹。”她若無其事,笑的無心似的:“大嫂可彆害怕。我不是成心嚇你,隻是忽然想起來,也是提醒你,你這裡的兩頭豬該喂了,若是不喂他們點吃的,他們餓極了凶起來,傷人吃人也不是不能有的。”
公堂之中,趙氏已經支撐不住,眼見暈厥。
安澄有些茫然地看向衛玉。
隻有武都頭眼神淩厲,正要再問,門外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當值的縣吏急急跑了進來,將手中一封文書呈上。
安縣丞問道:“這是什麼?”
縣吏道:“二老爺,這是從京城內傳下來的緊急公文,催促的急,叫各府州縣即刻照辦。”
“什麼要緊事?”
“說是……紀王府走失了一位親信幕僚……”
安澄眼睛瞪圓,小聲道:“奇怪,素聞紀王殿下行事從來低調,這次是怎麼了?為一個親信弄得天下驚動?”
縣吏道:“既然一反常態,興許丟的那人是殿下的心腹要緊、不可或缺的。”
無人注意,堂下衛玉垂眸,雖仍麵沉似水,縮在袖子裡的手卻悄悄地握緊。
她儘量讓自己穩定心緒,因為她知道武都頭正暗中盯著。
武萬裡不曉得安老爺在商議什麼,隻覺著衛玉此人很可疑。
他走近一步望著衛玉:“話說回來,你還沒有說你是誰。”
衛玉徐徐一笑,泰然自若道:“我隻是一個無辜的過路之人。”
武萬裡道:“你不是,王家的小女兒已經說了,王屠戶是被人所殺。”
衛玉的心弦微緊,麵不改色而腦筋急轉:“是麼?敢問那女孩子何在?”
“你想見她?你怕什麼?”
“我隻怕她受了人的脅迫恐嚇,或……過於驚懼而胡言亂語。”
武萬裡看著直到如今還氣定神閒的此人,有些惱火道:“什麼胡言亂語,我看你是心虛了。”
衛玉問:“都頭,你真以為是我殺了王屠戶?”
武萬裡冷哼道:“不,你跟他無冤無仇,動手的另有其人,而你,就憑你方才那些話,就可以判你個教唆之罪。”
衛玉輕笑道:“你指的動手的是誰?”
武萬裡道:“你心知肚明。”
“我不知道,”衛玉凝視武萬裡:“隻怕武都頭也同樣是猜。”
武萬裡忍不住,壓低嗓子咬牙道也是:“王屠戶素來酗酒,酒後便會毆打趙氏,昨夜想必如此,那趙氏衣裙不整,小女孩身上有傷又且嚇得……哼!必定是趙氏還手殺人,我說的對不對?”
衛玉雖還在笑,眼神卻冷了下來:“我隻能說都頭講了個好故事。”
武萬裡死死看著她的眼睛:“你剛才主動提起,你跟趙氏講豬會吃人的話,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你真不怕我找到證據,判趙氏殺夫死罪,判你教唆淩遲?你到底是什麼來頭,好大的膽子!”
而此刻衛玉的眼前耳畔,有白紙黑字,也有流言蜚語。
那是衛玉所知道的——趙氏的一種結局。
武萬裡的判斷其實不錯。
在那一世裡,王屠戶酒後照例發瘋施暴,把趙氏折磨的半死。
趙氏忍無可忍,慌亂中失手將王屠戶打死。
而後,趙氏因謀殺親夫被判秋後處斬,卻在牢房中染病,一屍兩命,小女兒流落街頭,在後來的長懷縣覆城之難中下落不明,疑為身死。
以衛玉的出身,在她的心中,是“殺人者死”,王法鐵律不能更改。
但趙氏……罪不至死。
如果律法不能保護無辜者,那無辜者被逼迫到絕境的拚命一搏,律法亦當網開一麵。
這才算是公道,天道。
其實可以的話,衛玉想要把真相公之於眾,但她知道那樣並不明智。
死板的官吏,蒙昧的百姓,人雲亦雲猛於虎的流言,就算律法不殺趙氏,世道也容不得她活。
假如掩蓋真相,能夠救下趙氏跟無辜的兩個孩子,三條人命,衛玉願意這樣做。
哪怕她知道將來也有一場覆城之難,千萬人的性命將葬送。
但至少現在他們還都活著,權且算是……在苦水般的世道中的一點點微甘。
所以昨天晚上,她故意跟趙氏講了那個故事。
所以此刻她渾然無懼地站在這裡,迎著武都頭審視的目光:“我的膽子其實不大,隻是還有一點良心罷了。”
武萬裡震動:“你……”
衛玉從袖子裡探手,掌心有一物:“至於我的身份,都頭一看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