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梁九功盯著小太監躡手躡腳給燈架換上小臂粗的紅燭,燈影微微搖曳,裡頭康熙獨留下太子,兩父子叫禦膳房送了半隻烤乳羊來當夜宵,也不叫人伺候,綁了袖子自己動手割肉,邊吃邊談,氣氛難得的好。
“保成,”康熙扯了條後腿,片了最嫩的一塊推到太子麵前,又叫拿太子喜歡的醃韭菜花醬來,才擦手笑道,“你想隨團和談的念頭,沒跟索額圖商量過吧?朕瞧見他兩隻眼都快瞪出來了。”
“是兒子莽撞了。”胤礽幾口咽下肉去,順手給康熙續了杯奶茶,言辭懇切,“但兒子卻不是一時衝動,兒子也十五了,大哥都跟著去軍營曆練過,兒子還沒出過京城呢!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裡路,兒子也想長長見識。”
“這次和談可不是玩鬨,也不是給你長見識用的。”康熙並不生氣,他總是願意這樣掰碎了揉爛了將道理講給太子聽,他對這個兒子寄予厚望的同時,也傾注了更多的心血,“前幾日喀爾喀部那兒傳了封急信來,說探得葛爾丹蠢蠢欲動,正秣兵買馬,似有出兵動向。所以此次和談至關重要,葛爾丹與沙鄂早有來往,因此尼布楚之事必須儘快了結,否則葛爾丹與沙鄂勾結在一塊兒,咱就真得犯難一陣了。”
胤礽一聽康熙這麼說,這是連葛爾丹之事都與夢中對應上了,他更堅定地搖頭道:“皇阿瑪,若葛爾丹已有異動,不應將希望都寄於和談之上,兒子以為,應及時派兵出塞襄助喀爾喀蒙古!否則葛爾丹拿下喀爾喀蒙古,咱們連和談也會陷於被動,至於叔公也恐怕不是最好的出使人選……”
“噢?”康熙饒有興味地看著眼前的少年人緊皺眉頭思索著說服自己的模樣。
他的太子,總算長大了。
“叔公其人勇猛,在軍中素有威望,但脾氣暴躁,性子又急於求成,和談這樣的事兒,是人心與智謀的較量,不是舞刀弄槍,隻怕明相比叔公合適得多。”少年人臉皮薄,胤礽細數自家叔公的缺點,臉都臊得發紅,“兒子淺薄之見,請皇阿瑪教我。”
康熙哈哈大笑,不以為意地拍了拍他肩頭:“你能這樣想,阿瑪很欣慰。”
“你來。”康熙站起來,走到十八扇的象牙山水屏風後頭,那是一間內室,裡頭什麼也沒有,隻有正牆上掛著占據了整麵牆的巨幅堪輿圖。
躍動燭火下,整個世界便這麼平鋪在胤礽眼前。
胤礽放眼望去,難掩心中震蕩。
那上麵不僅有大清,還有沙鄂、歐羅亞、波斯、倭國、乃至東南無數島國。
“這是徐日升與張誠帶著一眾傳教士、畫師曆經十餘年才完成的世界堪輿圖,”康熙站在巨幅輿圖中央,回身看著太子,“這幅畫,朕從不曾示人。”
胤礽當然知道不能示人的緣由。
這世界如此之大,我華夏大地也不過其中一國罷了,這將擊碎多少士大夫堅守的信仰。
“沙鄂就在這兒。”康熙握著一根長棍,點了點上方那廣袤之地,燭火下的神情冷下來,“你可知,朕為何要派索額圖為和談的主使,因為朕知道他雖有一身臭毛病,但他忠誠,能帶兵!他有軍將的血性,哪怕到了最壞的境地,萬一沒能促成和談,他也能豁出性命領兵渡河把鄂人趕回老家,朕信他!”
康熙來回踱了兩步,還是咽下了另一番思量,沒訴諸於口。
索額圖是太子的人,給他機會立功,也就等於替太子掙臉麵。
赫舍裡皇後早死,赫舍裡氏又是四大輔政大臣中出身最低的,當初太皇太後堅持要替他立赫舍裡為皇後,便遭到了八旗勳貴內部的極大反對,當初索尼還在時,鼇拜便不掩蔑視:“愛新覺羅氏的天子,應當迎娶蒙古科爾沁親王那樣的國主之女,索尼一家不過是‘滿洲下屬人家’,赫舍裡氏出身太低,不堪為後!”
這話除了有鼇拜的私心,其實也是八旗內部的真實所想。
索額圖如今身為赫舍裡氏的領頭人,偏又是個侍妾生的庶子,在講究功勳、門第的八旗內部成色不足,康熙隻能想儘辦法抬高赫舍裡氏的門楣,作為太子未來的依靠。
明珠雖智珠在握,但他近來與老大走得太近了些。
老大與太子不和,且近年來兩人越發離心,讓康熙也倍感操心。
他和福全向來是兄友弟恭的代表,因此他對他們兩兄弟針尖對麥芒式的合不來便很想不明白,他猶記得他和福全從小就特彆要好,從沒生過嫌隙。
福全身為兄長,也隻比他大一歲罷了!卻事事都讓著他、護著他。幼時,康熙的生母佟妃與福全母妃寧愨妃都不受寵,兩個被冷落的皇子自小便報團取暖,情誼非比尋常。
再瞧保清和保成……康熙十分頭疼,保清是他早年唯一活下來的孩子,自然也看重,保成更不必說,那是他手把手教走路、說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