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玉霄在想事情,捧著酒杯喝了一口,道:“你也彆去惹她們。”
“我能是那種人嗎?”崔明珠穿了一身朱紅的圓領窄袖袍,腰間配短刀。袍子的形製不分男女,行動方便,她滿頭長發隻用一根金簪簪住,溜出來幾縷發絲,散散漫漫,手臂壓上薛玉霄的肩膀,“我就是看不起她們沒骨氣,像我就不一樣,不管怎麼時候,我該瞧不起她們,就是瞧不起。”
薛玉霄道:“咱們明珠娘真是有骨氣啊,在崔侍禦史麵前……”
“哎哎,這麼不給麵子。”崔明珠哼了一聲,“這地方挺好。就是彈琴的人俗了,怎麼總是彈錯。”
薛玉霄漫不經心地說:“你還能聽出彈錯了?”
崔明珠嘿嘿一笑:“我聽不出,但看屏風後彈琴的小郎君們,對著你顧盼神飛、暗送秋波,我就知道他們的心思都不在彈琴上。我說三娘,你生得也太好了,這張臉具有欺騙性——看著可太溫柔了。”
薛玉霄心說我本來就很溫和,這叫相由心生。她剛要調侃幾句,琴聲中突然殺出來一道琵琶音。
薛玉霄抬頭望去,見到一人抱著琵琶跪坐在那裡,影子折落在屏風上。
錚——
猶如厲風撲麵而來。
薛玉霄目光一凝。她很少聽到這樣的曲子,在一眾清婉柔麗的曲調當中,這支曲子簡直像是秋風掃落葉,寒風凜肅,又如同丟失的燕京土地上錚錚振鳴的馬蹄。
她的心不由揪了起來,抬手止住崔明珠的話,聚精會神地聆聽。
逐漸地,琴聲全部消失了,像是被這道烈烈的琵琶音殺退。一曲終了,萬籟俱寂。
過了半晌,薛玉霄開口:“其他人都退下吧,請閣下出來相見。”
崔明珠回過神,小聲道:“是個女子。”
琵琶被放下了,一個穿著樸素女裝,梳尋常發髻,戴麵紗的人現身相見,行禮道:“在下玉行,見過兩位娘子。”
崔明珠道:“我就說是個女子吧,雖然聲音聽著雌雄莫辨,但琵琶是馬上所鼓之物,本來就不是男人該練的。”
漢代的劉熙在《釋名·釋樂器》中就寫到,琵琶出於胡中,馬上所鼓也。當今世上都默認這是獨屬於女人的樂器。
薛玉霄盯著“她”的麵紗看了看,總覺得這場麵有點熟悉——擅琵琶,戴麵紗,玉行,這不是王丞相家裡的王珩公子嗎?!
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這位可是原著裡最大膽的一個了,腦子裡冒出來的想法總讓人心裡咯噔一下。不過王珩的身體不好,被稱為“再世衛玠”。
當初衛玠從豫章進入京都,觀看他的人堵成了牆,體弱驚嚇成疾,最終病死。而王珩也一樣的俊美柔弱,跟著王丞相從琅琊來到京兆時,圍觀他的人堵滿了街頭巷尾,他也一樣臥病了數月。
薛玉霄先是看了看他的手,雖然體弱,但他的手確實是練琵琶的手,內側有一些薄繭。
在薛玉霄看他的時候,王珩也在默默地端詳著她。
他男扮女裝,視線便不需要遮遮掩掩,就這麼直視著薛玉霄,盯著那雙濕潤而幽深的眼睛。他注視了良久,才說:“可是薛三娘子當麵?”
“是。”薛玉霄承認,“女郎的琵琶聲曠古絕今,我生平罕聞。”
王珩頓了一下,道:“如今的陪都歌舞升平,並不需要這樣的肅殺寒音。”
“歌舞升平?”薛玉霄看著他道,“除了世家大族,還有那些庶族地主的家裡,外麵的農民百姓能有什麼好日子過?那些佃戶隻有依靠士族才能生活下去,不然就會被官吏層層盤剝,敲骨吸髓。四海無閒田,農民猶餓死,這種事還少嗎?”
王珩凝視著她,目光不曾有一刻偏移:“對,很多人當官,隻是依托著士族的身份,其實粗鄙短視,是在職的蠹吏害蟲而已。這些人兼並土地,敲詐勒索,盤剝民脂民膏,卻又軟弱無骨,連燕京都丟了,連同幽州、延州、太原、範陽……都流落在外。”
崔明珠倒抽了一口氣,戳了戳薛玉霄,悄悄道:“有點過了吧?”
薛玉霄卻問他:“你覺得應該如何做?”
王珩走上前,坐到薛玉霄對麵,兩人近到僅有半臂的距離。
他字句清晰道:“應該削弱士族的勢力,開放寒門女郎上升做官的渠道。廢除中正官,大膽任用寒門,唯才是舉。”
崔明珠這時候已經隻有驚駭了,她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不知道該不該捂住薛玉霄的嘴,讓她彆應這句話。
薛玉霄下意識地坐直,身體前傾,抵著下頷與他對視:“門閥之間爭鬥不休,就是為了利益。如今的天下被皇室和士族共同把持,唯才是用的科舉製根本推行不了,連建議都不應該提出,否則會成為整個天下掌權者的敵人。”
崔明珠瞪大眼珠看著她——我的三娘,你到底在說什麼啊!你難道不是士族嗎?!
兩人視線交彙,呼吸可聞。
王珩看著她道:“那就成為天下的掌權者。”
“你說什麼?”
他便再次重複:“那就成為這個天下,說一不二的掌權者。”
室內落針可聞。
呼吸溫熱的拂過麵頰,夾雜著他身上淡淡的檀香。
薛玉霄的神情定了半晌,忽然又笑了:“說得好像我要謀反一樣。我跟你開玩笑的。”
王珩移開視線,渾身像是抽乾了力氣,輕輕地、有點疲倦地呼出一口氣,說:“我也是跟你開玩笑的。”
薛玉霄道:“不過——你的琵琶很好,王姑娘,雖然你在士族當中籍籍無名,但我願意交你這個朋友。這是我的私帖,你可以帶著它隨時來薛園拜訪。”
她抽出一張蓋了私印的請帖給他。
王珩收下請帖,轉身告辭,就在他跨出門檻的第一步,她嘴裡的“王姑娘”像是一道驚雷一樣劈落在他的心頭。王珩幾乎一瞬間沒有站穩,伸手用力地扶住了門檻。
她知道!
她知道是一個男子在跟她說這些話!
王珩深深地呼吸,挺直脊背走了出去,控製著自己忍耐、忍耐、再三忍耐,終於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