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菜團子(1 / 2)

大慶四年二月。

雖已入春,天氣卻仍舊寒涼,早起又積了一.夜的露水,好歹滋潤了乾旱已久的土地。河源村的莊稼把式都在看地裡的稻苗,預備等出了青苗就要開始下種了。

這些人眼睛閒不住,嘴更閒不住。

“這都要下種了,怎麼顧大山的青苗才手指頭長?”

“是啊,眼看著都乾旱三年了,不趁著這幾天下種,往後稻苗活不過來吧?”剛種下的稻苗最吃水,也就是這幾天沒那麼旱了,他們這些莊稼漢才急著種田,哪怕後頭缺水太乾,他們從嘴裡省出來一口也夠讓秧苗活下來了。

“你管他呢?”有人撇嘴,“年節好的時候也沒見他多辛勤,懶閒一個,隻是苦了他後娶的媳婦,家裡田地裡哪邊不顧著?等到了主家來收租的時候且看他怎麼辦吧!”

這話一說,各人眼中都帶上了鮮明的苦意。

整個河源村都不是什麼正經的農戶。

或許曾經是,可三年大旱,地裡收成不好,連活下去都艱難,不少人賣地賣田,又用地裡的收成租著地主家的地種,好消息是自己不用交稅了,壞消息是要先給主家交租子,留下來的三成才是自個兒家裡的罷了。

也說不清哪個活法更叫人痛苦,都是苦熬著罷了。

田裡一片沉默,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人接著剛才的話頭繼續:“要說苦,還是顧二丫苦一些,有了後娘就有了後爹……”

一提起顧二丫,那些心軟的就歎了口氣。

村裡頭就這麼些人,誰家什麼情況他們都摸得一清二楚的。顧家前頭那個媳婦金氏很是能乾,哪怕顧大山是個懶漢,她也能把日子打理得紅紅火火的,那會兒誰不羨慕顧大山?

不過時間長了,他們的羨慕也就沒那麼深了,無他,金氏生不出兒子,攏共隻生了一個顧二丫,後來又在顧二丫四歲的時候去了,留下這姑娘孤零零的一個人。

後頭顧二丫還沒出孝期呢,她親爹顧大山就娶了個後娘回來。去年冬天裡她後娘又生了個兒子,在屋裡徹底站穩了腳跟。後娘站住了,前頭不是親生的姑娘日子可不就難過起來了?

顧大山懶,掙不上幾個錢,旁人當家的上山下河隻為了給家裡改善夥食的時候顧大山就隻揣著手滿村晃蕩招貓逗狗,地裡的收成隻夠勉強果裹腹的,更彆說家裡添了新丁了,鄉下人日子過得再苦,也苦不到男丁頭上,這孩子一年裡的繈褓米糊都少不得,後娘一心撲在年幼的兒子身上,連地裡的活都顧不上了。

如今顧二丫不過才五歲,就已經幫著張羅起家事來,河源村的人經常看見顧二丫背著快拖地的背簍跟在大人後麵去山裡撿鬆果,更遑論洗衣做飯,劈柴掃地了,樣樣都得乾。

顧大山懦弱,後娘梅氏厲害,兩人吵嘴也是常有的事,言語裡帶出顧二丫來,很不像個長輩樣子。

如今命苦的顧二丫便坐在院子裡擇野菜。

還未進春天,剩下的野菜都是舊年生的,根莖老得不行,加上缺水,蔫蔫巴巴的,她也不嫌棄,低著頭,一雙小手乾活麻利,腦子裡頭已經開始想著等會要把婆婆丁和著玉米麵捏成菜團子——婆婆丁得切細些,不然剌嗓子眼哩!

她一邊想著菜團子咽口水,一邊支著耳朵聽屋裡顧大山和梅氏撕吧吵架。

“家裡窮得揭不開鍋了!米呢?麵呢?你要餓死我們娘兒倆是不是?”梅氏哭嚎著,“自從嫁給你,我就沒過過一天好日子!如今連糠咽菜都吃不上了!”

顧大山悶聲悶氣:“你收些聲吧!彆叫外頭的人聽笑話!”

梅氏炸毛:“笑話?你還怕彆人聽笑話?這村裡頭裡裡外外誰不知道你顧大山就是個癩皮狗,你的笑話還少嗎?!你就是個笑話!”

她這話戳在了顧大山的痛楚,外頭那些人心情好的時候願意喚他一句顧大山,心情不好的時候便戲謔他,給他取“顧哈哈”,一是說他是個笑話,二是他們這本地話裡“瞎”的諧音,說他眼瞎心瞎。

倆夫妻就這麼吵起來了。

屋裡頭乒裡乓啷響,顧二丫忍不住縮了縮脖子,心想,後娘罵琴爹倒是和罵她一般難聽,她是“死丫頭”,她爹是“癩皮狗”。

可惜顧大山的臉皮沒顧二丫這常挨罵的臉皮那般厚,被梅氏唾沫星子濺了幾回以後他也惱了,擲聲:“若是這樣不順心,咱這日子也彆過了,你趕早收拾東西回你娘家去!”

如顧二丫預料中一樣,一提到回娘家,梅氏便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一般說不出話了。

顧大山不樂意再呆在屋子裡,出了門看也不看顧二丫一眼,溜溜達達往村頭大榕樹底下逛去,擎等著家裡料理好飯菜,到飯點再回來端碗。

他走遠了,屋裡才慢慢響起嗚嗚的哭聲,梅氏的哭聲不像她對外頭時候的潑辣樣子,反而細細微微的,像是生怕人聽見,又控製不住地從嗓子眼裡迸發出來。

顧二丫倚在牆角根底下,心裡頭有種莫名的惆悵,摸不著來源,像是她還小的時候,被自己親娘抱在懷裡看見的風吹綠浪,以及聽到的那綠浪之下的微不可聞的歎息。

可很快她就被肚子裡火燙一般的饑餓驅趕了惆悵,她收拾好野菜,熟門熟路地進了灶房,想著剛剛後娘說沒米沒麵了,打開米袋麵袋一看,臉都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