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東宮理政殿內,太子顧宴風隻著一件單薄中衣正倚在紫檀木椅上,修長且骨節分明的指節抬起落在右側太陽穴處,輕緩的揉了揉。
晨光暗淡,他身後的窗牖半開著,吹進一縷夏日混著泥土芳香的清風,將他本就沒有係好的中衣又吹得敞開了些,遠遠瞧去,頗有君子不入紅塵超凡脫俗的清韻在,若是能再露出一抹淺笑,便真如詩畫漫步而出的閒散俊郎君。
內侍陳公公輕手輕腳的行至太子殿下桌案前,適才他在外間聽得分明,錦衣衛稟事,太子殿下隻丟給他一句:“留條命吊著。”
輕描淡寫,極具威懾。
北鎮撫司裡留條命吊著才是最殘酷的,陳公公嘴唇翕動許久才顫顫驚驚的開口:“殿下,坤寧宮的宮宴馬上就要開始了——您看,可要更衣?”
陳公公尾音發著顫,偷偷噓了顧宴風一眼,這位太子殿下回上京不過才兩月,沒人能摸得清他的脾氣,東宮裡的人每日心都在嗓子眼裡吊著,恨不得求個痛快。
聽聞太子殿下十二歲那年才出的皇宮去了揚州,曾侍奉過太子殿下的老嬤嬤說太子殿下性情溫和,待人和煦,就連養的一隻貓死了都要掉眼淚呢。
如今看來,那老嬤嬤八成是老糊塗了,眼前的人跟她口中的人哪是同一個?
不過兩月時日,隻他所見,死在太子殿下手中的就得用兩隻手數了,且還不論在獄中整死的,誰不是提著顆心侍奉主子。
顧宴風抬了抬眉,似是突然想起了還有這麼一樁子事,嗓音冷厲間又帶著些許慵懶:“更衣吧。”
陳公公鬆了口氣,給外殿立著的宮人遞了個眼神,兩名宮人幾乎是小跑著行進內殿給太子殿下更衣。
坤寧宮裡此時已是一片繁華之景,因著昨日落雨,殿中的花草洗淨了塵埃,處處都透著一股清韻靈氣,朝氣彌漫。
言談笑語間,無數道目光時不時的瞥向殿門前,皇後娘娘一襲繡鳳華服坐於上首已有一刻鐘了,卻遲遲沒有說開宴。
誰人不知,皇後娘娘是在等太子殿下呢。
顧宴風一襲墨色繡雲紋長袍行進宴席時,褚朝雨正擺弄著脖頸間掛著的沙鐘,目光澄亮的望著沙鐘裡的細沙一點一點的滑落,直到最後一粒沙滑儘。
太子殿下整整晚了一刻鐘,讓所有人等了他一刻鐘。
所以當顧宴風行進宴席時,褚朝雨並未抬眸去瞧,她不喜不守時信之人,就算是太子殿下也一樣。
父親教誨過她,做人定要守時信。
守時和守信。
顧宴風落座後,不過客套了幾句,眾人便開始用膳。
褚朝雨拿起一顆葡萄豆子往嘴裡放,嚼了幾下後才覺得有些發酸,又端起麵前的杯盞飲了口桂花蜜茶,不知為何,她總覺得有一道目光在盯著她,讓她很不自在,她想順著目光去瞧,想了想,還是忍下了。
那道目光好似越來越強烈,迫使她實在忍不下時,她抬眸去望,不過幾眼流轉,褚朝雨的目光便定格住了。
讓她感到不自在的那道凜冽目光來自上首,是太子殿下在看著她。
而且,她好似認識這位太子殿下。
與顧宴風四目相對的時間裡,褚朝雨腦中閃過無數斷斷續續的畫麵,在那道目光變得越來越凜冽之前,她垂下了眼睫。
褚朝雨掐了掐手心。
是疼的。
片刻的恍然後,她在心中暗想,或許隻是與她所識之人生的相像而已,她這個念頭剛剛萌芽,卻聽到皇後娘娘對太子殿下說:“清淮,你自幼便被張太傅讚為下筆成文,驚才風逸,等下‘塘邊賦詩’可要讓我們見識一番。”
褚朝雨愣了愣。
顧宴風,字清淮。
她抬眸又看向他,太子殿下卻收了目光,漫不經心的對皇後娘娘回了句:“孤不喜作詩賦。”
簡短幾字,不顯露絲毫情緒,讓皇後尷尬一笑。
褚朝雨隔著人群遠遠望著他,在確定了位於上首之人是舊識後,她下意識將他看了看。
顧宴風與三年前有些不同,三年前他雖是生的高挑卻也極清瘦,一雙漆黑的眸子看著她時總綴滿了笑意,神色溫和而清潤。
而此時高坐在上首的人,身形高大,體魄強健,眸中看不出絲毫情緒,周身除了矜貴之氣還隱隱透著拒人千裡的冰寒。
他的右手間有一支紅玉短笛,顧宴風正漫不經心的撫著。
褚朝雨心中五味雜陳。
她落座的位置臨近窗牖,時不時有夏風吹來,帶來縷縷涼意,可她心中卻覺得極悶,像是被人拿布條堵住了唇,尤其是那道目光望過來時這種窒息感更劇烈。
她起身湊在秦老夫人身側低聲道:“母親,我適才用了些酒水,想出去透口氣。”
秦夫人看了她一眼:“去吧,彆待時間長了。”
坤寧宮外有一處極寬敞的荷塘,如今初夏,荷葉正生機勃勃隨風搖曳,也有急不可待的花苞向上伸展,滿堂景致,褚朝雨行至這裡時已有幾位小姐在給池中歡快的魚兒喂食了,她便順著荷塘向不遠處的遊廊行去,那裡僻靜,正好可以緩緩心神。
褚朝雨坐在遊廊下歇了一刻鐘,心中思緒也被她理了個清楚,頓時感到身心舒暢許多,三年未見,他或許已將她忘了,適才在宮宴上盯著她瞧,也是一時記起了她這個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