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村。
因為太陽過於毒辣,有很多村民們都得了熱病。
但值得慶幸的是,李家村人最先用上耕犁、耬車,在田裡出的力氣相對較少,所以哪怕得了熱病,基本上症狀都比較輕微。
張阿花也得了熱病,最近腦子暈的厲害,走路也很虛浮。
但李泉去衙門了,她隻能強撐著去打水。
打出的水有些渾濁,這讓張阿花越發不安。
她聽說,江縣北邊靠近‘沙地’的那些村子,水井都陸續乾枯,現在看來,李家村的水井似乎也快撐不住了。
抬眼看了看天上毒辣的日頭,張阿花憂心忡忡回家,一路上遇見的村民們神情凝重,大家互相對視,都看懂了彼此眼睛裡的驚慌和悲涼。
因為——
七八年前,江縣也大旱過一次,那次死了很多人。
張阿花回到家,把水桶放下,讓其慢慢沉澱。
見豬圈裡沒飼料了,她趕忙又去添了一些,咕噥道:“早上才喂得,現在又沒了,乾吃不長肉的玩意兒。”
因為生病注意力不集中,所以她沒發現,那隻被縣太爺劁過的豬,個頭看著似乎比其餘兩隻稍微大了一圈。
李家村尚且算好的。
江縣地處西北,而西北到處都是荒漠。
縣裡北部,最靠近沙漠的幾個村子,水井徹底枯竭,很多人患上嚴重的熱病。
這邊的村子,算是整個江縣最窮的。
李家村人至少還能住上草棚屋,平時得了空,用木樁、藤條、稻草將房子修補一番,像是村長李福家,屋頂還貼了瓦片。
可這個名叫‘石門村’的村子,村民們連住的草棚屋,都破破爛爛,屋頂的草都早已經朽爛、發黴。
夏天不防雨水,冬天不防風雪。
村子裡,到處都是骨瘦如柴,神情麻木的人。
他們當然聽說了,縣太爺發明了耕犁,甚至還發明了一畝地節省二十斤糧食的耬車。
可,他們根本買不起這些工具啊!
熱病、缺水、乾旱,讓石門村的人徹底絕望。
然而這天,好久沒在江縣露麵的縣丞鄭文峰,來到了石門村。
他讓村長把村民們召集過來,高聲說道:“鄉親們,本官不能看著大家就這樣活活被餓死、渴死。大家應該去縣衙,讓縣衙分發水源、分發藥材、分發銀子,幫助大家渡過難關!”
對啊!
縣衙的老爺們,活的那麼滋潤,平時派頭裝的很大,現在這種危急關頭,難道不應該為民眾們負責嗎?
石門村的男女老少,情緒都被挑了起來。
他們眼睛裡浮現出仇恨。
“讓縣衙發錢!”
“我們都要死了,他們難道真的一點都不管嗎?”
“發水源,發藥材,我們要活命!”
而鄭文峰這番慷他人之慨的言論,經由石門村傳出去後,立刻引發轟動。
理所當然的,也得到了民眾們的支持。
誰不想讓衙門給自己發點錢呢,真的活不下去也好,渾水摸魚也罷,大家都這麼苦了,難道不應該讓坐在衙門裡的狗官負責嗎!
而且,鄭文峰雖然是個狗官,但到底年紀大,見識廣。
縣太爺確實研發了好東西,讓大家省力氣,省糧食。可他年輕啊,太年輕了,壓不住場子,到這種大旱大災的時候,怎麼穩定民心,怎麼保證大家能活下去?
甚至已經有人提議,讓鄭爺回到縣衙,主持大局。
一場經人精心策劃的暴/亂,在江縣民眾裡蔓延。
若是處理不當,就會像是七八年前那次一樣,死很多人,最後縣令被朝廷處決……
當年那個老謀深算的縣令,都栽在了這上麵,一個毛頭小子陳庚年,怎麼可能躲得過去?
鄭文峰嘴角勾起一抹陰冷的笑意。
-
在衙門坐了一上午後,陳庚年沉默回家。
陳申在廳堂等著他,父子二人互相對視,誰都沒先開口。
許久後。
陳庚年深吸一口氣,說道:“我想不通。”
沒等陳申說話,他繼續說道:“鄭文峰會出手報複我,我心裡很明白,也隨時做好和他爭鬥的準備。但讓我沒想到的是,他還沒出手呢,你們這群鄉紳老爺就先怕了,一個個唯恐引火燒身,直接繳械投降。”
打仗之前,隊友滑跪,這還怎麼繼續打?
陳申苦笑道:“鄭文峰這個人,縱橫江縣二十年,豈是那麼容易被扳倒的。”
陳庚年反駁道:“所以我們才應該聯合起來,將他扳倒!”
他將一群二世祖們招進縣衙,給了鄉紳老爺們一個聯合起來的理由,大家站在同一個陣營,不僅能讓二世祖兒子們立起來,還能扳倒最大的敵人。
這麼好的機會送到手邊,這些人難道就不懂把握?
“聯合?怎麼聯合,兒啊,你讓一群二世祖進衙門,確實把鄉紳們拉到了自己的陣營裡。但你有一點想錯了,他們不會僅僅因為這個原因,就聯合起來跟你去鬥鄭文峰。”
陳申歎了口氣:“對於鄉紳老爺們來說,他們其實就沒指望你能打敗鄭文峰,或者說,最好你能夠和鄭文峰鬥的旗鼓相當。因為鄭文峰倒了,誰敢保證你不會是下一個鄭文峰?而且,這群二世祖小崽子們,家裡至少都有百畝糧田繼承。他們的爹,是想讓他們進縣衙風光一些,賺點名聲,回家繼承家業做個人人稱讚的鄉紳老爺,哪裡樂意兒子去做苦哈哈的冤大頭差役?這群小子啊,就是仗著年輕,不知道天高地厚。衙門是他們能進的嗎,他們會什麼本事,憑什麼能為江縣兩萬多人的命負責?”
陳庚年聽懂了。
他在腦子裡迅速複盤,盤出來的問題是,這並非他疏忽而導致的過錯,而是因為他是個現代人,是他的現代思維邏輯在作祟。
在他看來,既然有個貪官汙吏為禍一方,那大家就應該聯合起來,把此人除掉。
但鄉紳老爺們並不這樣想。
在這個官本位的封建王權時代,皇權剝削官員,官員向下剝削鄉紳,鄉紳向下剝削底層民眾。
除掉鄭文峰,還有徐文鋒,趙文峰。
不管誰掌權江縣,都會剝削鄉紳們。
而鄭文峰這些年在裴仲等鄉紳們身上,狠狠地剝削過油水。
裴仲這些人,恨他恨得要死,恨不得將其除之而後快,可真到雙方正麵對抗的時候,又因為恐懼,選擇認慫。
道理很簡單。
鄉紳們是有產業的,忍一忍,家裡還有這麼多地,也能過的不錯。可一旦選擇硬碰硬,那就什麼都沒了。
於是一忍再忍,這麼多年也就過來了。
說到底,擁有的越多,反而失去抗爭的勇氣。
這一點,先前陳庚年沒看懂。
反倒是作為剝削者的鄭文峰,看的很透徹,所以如今一出手,就是雷霆碾壓般的毒辣手段。
“所以,其實鄉紳老爺們讓兒子進縣衙,無非是讓他們收收心,然後回家繼承家業。至於什麼學點好啊,當差役啊,甚至和鄭文峰鬥爭,都是假的。他們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草包兒子能辦到這些,不僅不相信,還怕兒子折騰的太狠,惹怒了鄭文峰,把家業給折騰沒了。”
陳庚年看向陳申,嘲諷道:“包括爹你,也是這樣想的對吧。雖然我最近看似學好了,我說鬥鄭文峰的時候,你也發自內心的驕傲開心,可你其實打心裡就沒覺得我能贏。因為你覺得我太年輕,把事情想的太簡單,不懂社會險惡。再者說,就憑我們一群小年輕,能治理江縣嗎?萬一治理出問題怎麼辦?就比如你看胡銘,播種播出問題,胡老爺就會想,瞎折騰什麼,回家繼承百畝糧田安生做個鄉紳老爺難道不舒坦嗎?無非就是偶爾被鄭文峰剝削一下,雖然不痛快,可大部分時間,活的不也挺滋潤。”
陳申被懟的啞口無言。
片刻後他略有些惱火道:“我可沒這麼說,都是你自己說的。”
這就是變相承認的意思。
陳庚年被氣笑了。
他點點頭,轉身離家。
躲在裡屋的邵芙蕖見狀,慌忙跑出去:“庚年,你去哪兒。”
陳庚年頭也不回的說道:“去衙門。”
邵芙蕖聞言怒氣衝衝瞪了一眼陳申,可看到陳申臉上的頹然,怔住了。
陳申坐在廳堂裡,微紅著眼睛說道:“我和裴仲年輕那會兒,曾經也想著搞垮鄭文峰。那個時候,我也和咱爹爭吵過,就像庚年現在跟我爭吵一樣。後來,我繼承了家業,一年又一年的被鄭文峰磋磨,被搞垮了鬥誌。爹對這件事應該也很愧疚,所以他臨死前,聽到庚年說想幫家裡鬥垮鄭文峰,於是便出錢將庚年扶到了縣令的位置。但好笑的是,當年爹覺得我跟鄭文峰鬥太幼稚,如今,我反倒覺得爹讓庚年做縣令,也太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