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敢展露太多,生怕被傅驚塵瞧出異樣,低頭避讓,謝謝也不敢說。
倒是展林愣住了,直勾勾地盯著花又青的臉。
傅驚塵問:“有事?”
花又青僵住。
“沒,沒,沒,”展林意識到唐突,他快言快語,立刻解釋,“隻是看著令妹,想起了我的小六師妹。”
請住嘴啊四師兄!你沒有看到傅魔頭的表情嗎!
花又青很想用盆中熱水給他來個醍醐灌頂。
傅驚塵揚眉:“哦?”
“不過,”展林又看了看花又青,笑,“我小六師妹年紀更小些,今年才五歲。我方才想,小六師妹長大了,定然和這位小姐一般冰雪可愛。”
他猶豫著,又問傅驚塵:“不知小姐身上這鬥篷在何處買的……我小六師妹一直想要件這樣灰鼠皮的衣服——”
花又青沉默不言。
身上這鬥篷不是買的,是幼時某年展林送她的新年禮物,可惜她個子長得快,沒幾年就穿不下了,白白辜負師兄的一番好意。
思及此,花又青解下鬥篷,遞給展林:“既然你喜歡,就帶回去給你小師妹吧。”
展林一愣,連連推脫,花又青堅持,傅驚塵也出聲,要他收著。
幾番推拉,他赧顏:“我怎能白白受此大禮……”
他摸遍全身,最終將身上一木盒鄭重送給傅驚塵,說是現今身上唯一值錢物件。
傅驚塵隻看一眼,便丟在一旁。
記憶中師兄們一直很窮,花又青好奇:“是什麼?”
傅驚塵說:“避,火圖。”
花又青啪一下丟開。
不愧是四師兄。
展林離開不久,房間中就聽樓下有女子口申口今聲。
花又青起初以為是海棠宗的女子在采補修煉,漸漸聽哭聲啞了,伴著摔打,才隱隱覺不妙。
見傅驚塵開門,她也疾步跟下去。
傲龍派的幾個弟子,正心滿意足地穿衣,其中一人年紀大了,露出肮臟的、流著汗的肥油肚子。修煉之人要修身養性,不必忌葷腥,但忌身體如此發福。
他腳下踩著肮臟的繈褓,正心滿意足地係著褲子,那個瘋癲的女人衣衫不整,跪在地上,正哀哀地哭求他把孩子還給自己。
孩子?
傲龍派弟子哈哈一笑,把那個破布娃娃撕成兩半。
花又青是正道人士。
她見不得欺淩弱小的事,腦袋尚未反應過來,身體就已經先衝出去——
傅驚塵拉住她的手臂,皺眉:“做什麼?”
花又青沉默了。
是的。
這隻是幻境,她提醒自己,隻是幻境,並非現實。
她現在是要救大師姐,當務之急是逼傅驚塵進玄武山。
幾個傲龍派弟子大約是吃飽喝足了,百無聊賴地上樓休息,那個肥胖的男子刻意多看花又青幾眼,走過了,那黏膩的笑聲尚在,一下一下傳入鼓膜。
花又青最終還是不忍,她悄然走到那經暴力的可憐女子前,手指點眉心,默默為她施加止痛愈合的清淨咒。
那女子漸漸止了哭聲,目光呆滯看花又青,眼神空空,如泥人木偶。
花又青說:“你願不願——”
下一秒,一根細細茅草杆刺透她腦殼。
殷紅的血汩汩流出,女人仍舊睜著眼,但再也看不到東西了。
悄無聲息,一招斃命。
花又青原地站了兩秒,才惱怒質問:“你在做什麼?”
身後傅驚塵說:“對她來說,活著也是痛苦,不如早早解脫。”
花又青聲音又快又急:“這是一條人命。”
“人命如何?”傅驚塵垂眼看她,聲音溫柔:“你又能為這條人命做什麼?在她每次被欺淩後給她愈合傷口?然後看著她繼續無限度地被欺淩,直到死去?”
花又青啞口無言。
“與其把你珍貴的治愈能力用在她身上,不如先幫你兄長治療腿傷,”傅驚塵笑,“你若想通了,就先上樓——我還有事要做,記得關緊門,我不想在回房間後看到你的屍體。”
花又青沒說話。
傅驚塵也不需要她的答案,徑直向外走去。
白色身影消失在樓梯轉角處時,花又青蹲下身體,抬起手,輕輕合攏那女人死不瞑目的雙眼。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若非將傅驚塵及那兩派弟子引到此處,你也不必在今夜身亡。
花又青默默為她超度,片刻後,起身上樓。
她打定主意。
不能再牽扯更多的無辜之人,縱使這是幻境。
一個時辰,再等一個時辰,假使傅驚塵還不動身,她就捆了傅驚塵的身體,背去玄武山。
這自然是不好收場的下下策,但……總要儘力一試。
花又青沒有等到一個時辰。
半個時辰後,樓下混亂聲起,沸反盈天,要衝破房頂。她匆匆下樓,隻見大廳之中,橫七豎八地擺著幾具屍體。
赫然是方才氣焰囂張的傲龍派弟子,此時皆被一刀封喉。
沿著滴滴血跡看,一路延伸到門口,四師兄展林赫然站在打開的門前。
下午遇到的那兩名海棠宗弟子,其中一名昏迷不醒,另一名急切地扶著師妹,滿麵怒容:“竟然敢傷害我海棠宗弟子——”
展林懷裡抱著那件灰鼠皮的鬥篷,急切地辯解:“不是我,不是我,真不是我殺的人……”
他半隻胳膊染血,腳下是沾血的長刀。
顯然無人聽他說話,剩餘的人看他如看蛇蠍,展林絕望地看了這客棧一眼,又看已持劍刺來的海棠宗弟子,咬咬牙,轉身,瘋狂向外跑去。
花又青急急下樓梯,雙手握著欄杆,隻看到外麵火把明亮,馬蹄疾馳,還有海棠宗弟子的怒吼:“就是他!他殺了我們的人,行跡可疑,不是逃犯也是同謀!!!抓住他——”
又聽馬嘶鳴,透過破了洞的矮窗,花又青瞧見展林騎了傅驚塵買來的棗紅馬,俯身在馬上,策馬疾馳——他懷裡還抱著那灰鼠皮的鬥篷,到了此刻尚不肯放手。
追兵諸多,那些前來圍剿傅驚塵的人,都被海棠宗弟子這一聲吸引了目標,轉而去追擊展林。
花又青心急如焚,下意識跳上欄杆,還未躍下,就被傅驚塵拎著衣領,輕鬆拽了回去。
他說:“用頭撞地板不會讓你變聰明,隻會讓你的小腦袋開花。”
禍水東引,傅驚塵已然摘了人皮麵具,此刻還是他的臉,俊美溫和,白衣翩翩的世家子弟模樣。
花又青說:“他不可能殺人!”
傅驚塵淡然:“我相信他。”
花又青猛然看他:“真的?”
“真的,”傅驚塵頷首,“人都是我殺的。”
他補充:“太聒噪。”
花又青不說話。
好一招禍水東引。
傅驚塵麵不改色,似乎毫無廉恥。
是了,和魔頭談廉恥,就像同花魁娘子談貞,操一樣令人發笑。
此行大約難完成任務了。
花又青心算,先救展林師兄,再回來綁傅驚塵去玄武山。
確定時間足夠後,花又青手要掐訣,剛轉過手,冷不丁,被傅驚塵握住手腕。
咒法被強行打斷,手腕一酸,幾乎瞬時脫力,傅驚塵聲音悠悠:“回房間,收拾行李,你先幫我治傷,我們去玄武山一趟。”
玄武山?
花又青漸漸冷靜。
大局為重。
大師姐更要緊。
這隻是幻境。
等脫離幻境,她一定給四師兄買他最愛吃的芙蓉酥賠罪。
強迫自己凝神聚氣,花又青說好。
她的手腕仍被傅驚塵握著,他力氣太大,花又青習得都是內修,手腕被控,脈搏被壓,氣血無法運轉,一時間竟難以反製。
房間內,傅驚塵坐在桌前,擺弄著幾根蓍草。
花又青低著頭,心緒紛雜,沒看桌上的東西,雙手貼在他受傷的右腿上,為他療傷。
猙獰的傷口愈合,血肉迅速生長,傅驚塵麵色不變,隻垂眼看蓍草。
他為此行卜了一卦。
上巽下離,上風下火。
風火家人卦,乃鏡裡觀花之象。
傅驚塵看為他療傷的花又青,微笑問:“你平時施法隻靠雙手?”
花又青沒理他。
傅驚塵拂亂桌上蓍草,若有所思:“若沒了雙手,是不是就斷了修煉之道?”
花又青說:“你想做什麼?”
“我不想做什麼,”傅驚塵說,“隻是好奇。”
他讚歎:“原來修仙問道如此有意思。”
那些傷口已然長好,一點兒疤痕都未留下。
花又青起身,無意間嗅到傅驚塵袖間冷冷寒梅香,恰如第一次被他擰斷脖子的那個夜晚。
傅驚塵又捉住花又青的手,搭住她脈搏,這次並未用力,隻是專注聽她脈象,片刻後,笑著說:“今晚不打獵了,一起走吧。”
花又青心有防備:“走去哪兒?”
“去玄鴞門,”傅驚塵鬆開她的手腕,笑,“方才聽人說,十二年才招一次弟子的玄鴞門開門大酬賓,機會難得,似乎很有趣。”
“我們也去試試。”